哢嚓!
一聲枯枝折斷的聲音從遠處的森林傳來,烏鴉們全都撲打著翅膀飛上天空,在塔頂上盤旋。濃霧煞那間從乳白色變成了灰黑色,未及出塔,艾妮就聽見南麵馬隊的尾翼爆發出陣陣慘叫。
“保護公主殿下!”
十幾名衛士全副武裝地從外麵衝進來,把艾妮和她的幾名侍女團團圍在中間。人人長劍出鞘,警惕地注視著大門。外麵早已亂成一團,人喊,馬嘶,響成一片,不斷有騎手被坐騎掀下馬來。馬匹幾乎被這股恐怖的味道熏得發了狂,一輛馬車失控衝進濃霧後很快就傳來了巨大的破碎聲。
無數的黑影在濃霧中飛舞,當它們靠近血肉之軀的時候便會揚起一陣血霧,猩紅奪目。
“真神保佑。”她聽見教母虔誠地祈禱著,手指飛快地撥動念珠。
真神保佑,艾妮從未懷疑過自己的信仰,即便是在生死攸關的檔口。
貴婦們尖叫著逃進高塔尋求保護,有一個身穿絳紅裙服的肥胖女人剛剛離開馬車,便被從右邊竄來的影子撕掉半個喉嚨,噴濺的血雨完全灑在她同伴象牙色的裙服上,好似綻開了片片花朵。一些騎士翻身下馬,背靠馬車或者石牆,揮舞著鋼鐵的刀劍劈砍黑影。一旦砍中,頓時便會響起一聲哀號。那聲音似乎被壓抑了數千年之久,淒婉綿長,久久不絕。山穀間充斥著這些從已經消失的時間長河裏傳來的回聲。
黑影和鬼魂!艾妮想起希爾曼學士剛剛說過的話——精靈們的城市伊希爾斯為北方的黑暗勢力所毀滅,從此隻有黑影和鬼魂居住在這裏,他們孤獨而貪婪,渴望著活人的鮮血——想不到這麼快就應驗了,這老家夥還真是烏鴉嘴。
不斷有慘叫聲從外麵傳來,每一聲都會在高塔裏帶起一陣驚恐的尖叫。侍女愛莎咬著手帕,牙齒咯咯地打顫,“公公公公主——,我我我我們——”
“向真神祈禱!”艾妮粗暴地打斷她的話。
瑞卡德公爵帶著幾個親衛忙著指揮留在外麵的人進行有效的反擊。一隊弓箭手闖進高塔,順著石柱往上爬,站在窗台上朝著外麵射出致命的箭矢。‘嗖嗖’的箭羽聲刺破濃霧的死寂,同武士們手中的利劍一樣有效,給予黑影毀滅的打擊。
真神保佑,艾妮看見了勝利的希望。
一隻黑影躲避箭矢不及,撞翻了懸掛在馬車上的霧燈,火焰和易燃的油脂全部潑灑在它和周圍的幾條影子身上。橙紅色的火苗立即竄出來,燎成一團,頃刻間淒厲的嚎叫如同金石撞擊在高塔漆黑岩壁上。
“火!”希爾曼學士高叫著,“冰冷的黑影畏懼火焰!”
“對!火!火!火!”大家跟著高叫著。“火!火!火!火!”
盤旋在塔頂的烏鴉興奮地呱呱大叫著,翅膀撲打著空氣,尋找那些垂死的生命,然後一擁而上。
幾十支火把被點燃,弓箭手們在箭頭上沾上易燃的油脂後,引燃了箭頭射向濃霧中的影子。黑霧翻滾起來,刺耳的尖號紮的每個人的耳膜都要穿孔了。每個人都在用火焰對付黑影,它們開始慢慢向後退卻。
艾妮瞥見一個馬房小弟將一支火把擲向黑影,黑影猛烈地燃燒起來,好似一團活動的巨大火球,在霧氣中上下翻飛,還不斷發出‘劈啪’的爆裂聲。他高興地向後跳躍,卻忘記了另一隻黑影從後麵竄上來。看不清的黑色爪子一下子撕開他的後背,把他從脖子下麵劈成兩半。內髒伴著血液濕漉漉地滑落到地上,血(chahua)腥的氣味立刻引來了好幾個黑影興奮地大吃大嚼。
“燒死它們!”瑞卡德公爵衝著站在窗戶口弓箭手喝道。十幾支火箭宛如流星奔向正在饕餮的黑影。火焰轟然炸裂,竄起二十多尺高,旋轉的巨大火柱炙烤得周圍的武士都不得不急忙後退。火焰迫使濃霧不斷消散,黑影失去了它的庇護,變得不堪一擊。
“讓我出去。”艾妮喊道,“我要看看它們是什麼。”
衛士們無法阻擋她的腳步,隻得圍攏在她身邊,形成一道圍牆。
這是瘋狂的舉動,艾妮,你不應該這樣。
撲鼻的腥味迎麵而來,她聽到了人群的呼喊,野獸的嚎叫,雜亂的腳步,還有輕微的哭泣聲。艾妮,這是瘋狂的舉動,你不該這樣。一件潮濕溫熱的東西重重地錘擊在她的胸口上,把她整個人都撞飛出去。“砰!”天地在瞬間旋轉起來,甜腥的液體湧上咽喉。艾妮隻覺得渾身的骨頭都折斷了,沒有一處不痛。
她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可那聲音卻是菲麗安的。
“不!不!”她想喊,卻發不出聲音。
巨大的光亮突然迸發出來,刺破了黑暗的濃霧,艾妮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到她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馬車裏了,身邊圍繞著她的侍女和教母。她一個一個望過去,發現獨獨少了愛莎。
“愛莎呢?”她試著拗起身子,劇烈的疼痛逼迫她放棄嚐試。
拉亞的眼圈又紅又腫。她哭過,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愛莎呢?”她又問道。
“她死了,一個黑影突然竄上來,殺死了好幾個侍衛。我們都嚇懵了,愛莎堵在了你的前麵。”努瓦修女剛說完,就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艾妮終於明白那件擊中她胸口的潮濕溫熱的東西是什麼了——愛莎的屍體,她垂下眼睛,痛苦填滿了她的胸膛。
因為我的愚蠢,犧牲了愛莎的性命。艾妮歇斯底裏地放聲大笑。
這次襲擊一共損失了十九個人。艾妮望著排成一排的屍體,再也笑不出聲。這裏有不少她認識的,更多的她連名字也不知道。她找到了科林,那個棕發飄揚的年輕人,如今他的頭發已經不見了,頭顱缺了一半,另一半也為鮮血所凝固。幾具被嚼得麵目全非的屍體叫人胃縮成一團,艾妮聽見旁邊傳來嘔吐的聲音。
“蓋起來。”她吩咐道,胡子拉碴的馬夫扯下掀起在屍體上麵的白布。
愛莎的屍體安靜地躺在一長串死屍的末端,如果不是瑞卡德指明,艾妮根本不相信那就是和她相處了四年的貼身女侍。屍體從腰部斷為兩截,上半身滿是凝結的血痕,內髒拖拉在旁邊的地麵上,揉得稀爛,血液幾乎流盡,剩下的全都凝結成了黑色,散發出可怕的氣味。
她的臉沒有受傷,愛莎最珍愛的就是她的容貌。艾妮想尖叫出聲來,可是喉嚨裏就像塞滿了石塊,難以呼吸。
“怎麼辦?”她連聲音都有些顫抖。
“就地掩埋,或者——燒了他們,免得為野獸糟蹋。”
“怎麼可以!這不符合——”艾妮衝著瑞卡德尖叫。都是因為我,他們才會死。
“教義?”金發的公爵懶洋洋地打斷她,舉止間充滿了輕慢,“殿下,或者說——未來的王後陛下,請您多用腦子思考思考,我們這是在哪裏。難道讓我們帶著這十幾具屍體一道趕路?發臭不說,還會引來其它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物,我們可經不起第二次襲擊了。所以,燒了他們是最好的安排。”
被焚燒的人靈魂無法複生,我不可以這樣對愛莎。
“不——不可以。”
“所有的人從現在開始聽我的吩咐!”瑞卡德的眼神中滿是輕蔑,“達德利,契德各帶一隊人去周圍收集柴草,艾拿去看看我們還有多少香油。”麵目可憎的男子從人群裏擠出來,瞄了一眼艾妮,沉默不語地走開。
“不!不可以!”艾妮尖叫著。
“殿下需要休息,帶她回馬車。”瑞卡德一招手,幾個艾妮不認識的老潑婦推開侍女,拖拽著她離開準備焚燒屍體的空地。一路上,艾妮尖叫著,希望有人來幫她,可是,除了輕蔑的目光,再無其他的表情。
都是因為你,他們才會死。你是個自以為是的笨蛋。她從怨毒的目光中讀出了這樣的話語。
焚燒屍體的火光映得天空一片通紅,‘劈劈啪啪’的聲音老遠就能聽見。四個老婦如同影子一般盯著艾妮,不許她離開馬車。努瓦修女和另幾名侍女隨後上來,老太婆一樣盯著她們,片刻都不鬆懈。
“殿下,史蒂夫斯.卡特文森伯爵的侄子死了,還有安都斯侯爵加爾達文.普索的外甥。他們兩個都是優秀的騎士。”修女絮絮叨叨地念叨著那些死者的名字,“除此以外,還有艾米拉伯爵夫人的一個表姐,亦是她的侍女;我們這邊則損失了……”
不要告訴我那些死人的名字!艾妮的心在尖叫。
“教母,我累了。”她疲憊不堪,“我想休息。”
“那好吧,我告退。”
幔帳垂掛下來,四周一片漆黑。艾妮的眼前始終晃動著死人的影子,難以入眠。我跟著影子的腳步,卻換來了死亡。難道預言是錯的?馬車緩慢前行,漸漸駛離城市的廢墟。到了第二天清晨,他們已經走到黑色的卡拉斯拉的北坡,一條蜿蜒的馬道自西南麵折來,依靠著灰色的阿拉揚峰,這也是幽影山脈的四座高峰之一,和黑色的卡拉斯拉,銀色的伊拉德斯,紅色的朱伊特並稱為‘幽影四姐妹’。這才是我們應該走過來的路,而我們走了一條錯誤的絕境。
道路在這裏分成兩條,一條直伸向北方,通往北麵銀色的伊拉德斯峰下的下幽影隘口。還有一條更狹窄的,崎嶇而上,宛如一條飄帶,末端消失在黑色的卡拉斯拉峰頂的某個角落,這就是難以逾越的上幽影隘口。據艾妮所知,曆史上成功通過上幽影隘口的事例隻有三次,一次是史詩中提到的英格拉杜姆馳援伊希爾斯,一次是古埃諾開國皇帝米拉西瓦和弟弟達納艾斯擺脫北方七國聯軍的追擊,還有一次是‘複仇者’阿拉赫爾奇襲柏倫第堡,除了最後一次,前兩次都是老故事裏的傳奇,不足為據。
馬車‘嘎嘎’作響,車隊在岔道口停留了片刻便向北麵駛去。就在背過臉去的一瞬間,艾妮似乎瞥見了那團飄如火焰的紅發在通向上幽影隘口的小路上閃動。
菲麗安?她怎麼會在這裏?
艾妮遙望籠罩在紫霧中的峰頂小路,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陽光從東麵照過來,給山巔的一角披上一層絢麗的赤紅色霞光,燦爛奪目。
天,終於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