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儀容篇(1)(1 / 3)

《閑情偶寄·聲容部》專講儀容美

李漁《閑情偶寄·聲容部》專講儀容和服飾之美,也即研究人的儀態、容貌的審美問題。這裏的“聲容”中的“聲”字,雖然含有歌唱之“聲”、音樂之“聲”的意思,但主要是指言談舉止、音容笑貌中的“聲”。所以《聲容部》中凡涉及“聲”,主要不是講歌聲之美或樂音之美,而是講人的日常生活待人接物言談舉止的“聲音”之中所透露出來的儀態之美。譬如《紅樓夢》中所寫的傻大姐的言談舉止之粗笨憨拙,與林黛玉、薛寶釵的言談舉止之文雅巧智,不可同日而語;後者的“聲”中,自然透露出一種儀態之美。李漁把“聲”與“容”連在一起,稱為“聲容”,這是一個偏義詞,重點在“容”,在儀態、容貌。

人的儀容美問題,可以有兩個方麵,一是儀容的自然形態的美,也就是通常人們所說的“天生麗質”的美,例如《詩經·碩人》讚美衛莊公夫人莊薑天生得“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漢唐美人所謂“環肥燕瘦”--楊玉環天生一種豐腴的美,而趙飛燕則天生一種輕盈的美;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所寫施朱則太赤、施粉則太白、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的“東家之子”的美,等等,都是自然形態的美。一是儀容的後天修飾的美,也就是通常人們所說的“梳妝打扮”的美,例如漢民歌《孔雀東南飛》中“新婦起嚴妝”,北朝民歌《木蘭詩》“對鏡貼花黃”,蘇軾詞《江城子--記夢》寫夢見亡妻王氏“小軒窗,正梳妝”,辛棄疾詞《青玉案--元夕》所寫婦女頭上裝飾著“蛾兒雪柳黃金縷”,湯顯祖《牡丹亭》中所寫“弄粉調朱,貼翠拈花”、“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等等,都是說婦女通過梳妝打扮使自己更美,這種美就是後天修飾的美。

《聲容部》中的《選姿第一》的四款(肌膚、眉眼、手足、態度)即偏重於前一方麵--儀容的自然形態的美;而《修容第二》三款(盥櫛、熏陶、點染),《治服第三》三款(首飾、衣衫、鞋襪),《習技第四》三款(文藝、絲竹、歌舞)即偏重於後一方麵--儀容的後天修飾的美。據我所知,《聲容部》是中國曆史上第一部專門的、係統的儀容美學著作。在這之前,許多著作、文章、詩詞、戲曲、小說中,也常常涉及儀容美學問題,較早的除了前麵我們曾引述過《詩經·衛風·碩人》中描寫莊薑自然形態的美之外,還有《詩經·衛風·伯兮》中也有“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的詩句,是說一個女子自丈夫走後無心梳妝打扮,不是因為沒有化妝用的“膏沐”(即膚膏或潤發油),而是因為沒有了取悅的對象--打扮給誰看呢?後來曆代詩文中都有大量寫到“修容”的材料,但大都是零星的,不係統的,而且常常是在談別的問題時順便涉及的。而像李漁《閑情偶寄·聲容部》這樣專門、係統地從審美角度談儀容修飾打扮的著作,十分難得。

我還想專門談一談說“選姿”。

這裏的“姿”,即姿色,是指人體本然的美醜妍媸。如何判定一個人長得美或是不美呢?李漁提出了自己關於人體美的審美觀念和標準,並在下麵的四款中詳細加以論述。

這裏我想首先請讀者諸君和我一起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關於人體美的觀念和標準,無疑是隨時代發展而變化的,也是因民族、地域的不同而相區別的;那麼,李漁時代的人體美觀念和標準,到今天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李漁所代表的中國關於人體美的觀念和標準,與西方關於人體美的觀念和標準有什麼不同?

(一)李漁在當時大膽肯定人體美的正當、合理,這是很可貴的。他首先引述古代聖賢“食色,性也”的話,說明“色”乃“性所原有,不能強之使無”。但他的觀念和標準總是從男性中心主義的立場出發,視女人為“尤物”,把“女色”當作滿足男人審美需求甚至性欲的對象,這在今天已經同大多數人的觀念和標準尖銳衝突了。例如,他認為別人的“美妻美妾而我好之,是謂拂人之性”,但“我有美妻美妾而我好之”,則是理所當然。因而他所說的人體美,隻是女人的人體美,隻是供男人欣賞的女人的人體美,隻是男人眼中的女人的人體美。嚴格地說,這是把婦女當作美麗的性奴隸。這與今天已經是格格不入了。今天雖然沒有完全消除男性中心主義的觀念(在有些人那裏可能還很嚴重),但總體上是趨於男女平等,因而人體美是男女相互欣賞的對象、相互取悅的對象;男人欣賞女人的人體美,也欣賞男人自身的人體美;女人欣賞男人的人體美,也欣賞女人自身的人體美。在人體美的觀念和標準方麵,今天已經遠遠超越了李漁的時代。

(二)李漁關於人體美的觀念,是中國的、東方的,這與西方大相徑庭。由於中、西社會曆史文化傳統的不同,造成了中、西關於人的美以及人體美的觀念和標準十分不同。人總是有精神和肉體兩個方麵。人的美總是要在精神和肉體二者統一中求之。總地說,中國於精神、肉體統一中更重精神,而西方於精神、肉體統一中更重肉體。最近我的一位朋友寫了一篇文章對此提出很好的見解。他認為,西方比較重視人的形體美,通過形體表現一種理想的觀念,如強健、和諧、勻稱、靜穆、偉大等等;這體現在藝術中特別是在古希臘、羅馬和文藝複興時期的雕刻、繪畫中,即常常直接描寫裸體、讚美裸體,正如丹納《藝術哲學》中所說:“希臘人竭力以美麗的人體為模範,結果竟奉為偶像,在地上頌之為英雄,在天上敬之如神明。”而中國則比較重視人的精神美,即“內美”或“神韻”,追求一種理想的人格精神,對於人的形體美則比較忽視;這體現在藝術中,特別是中國古代造型藝術中,就很少直接表現裸體,藝術中的人體形象常常由衣冠把肢體遮蔽起來,並且大袖寬襟,以致看不清人體的線條和胖瘦,衣帶的飄逸代替了人體線條的流動,給人以超越感,即超越形體而進入一種精神境界。李漁關於人體美的論述,也體現了這些特點。他極少直接談到人的形體美、線條美,更是忌談裸體。他所談的,是人穿著衣服而能露出來的部分,如麵色、手足、眉眼等等;而且,他特別重視人的內美,在《風箏誤》傳奇中他借人物之口談到美人的標準:美人的美有三個條件,一曰“天資”、二曰“風韻”、三曰“內才”,有天資無風韻,像個泥塑美人;有風韻無天資,像個花麵女旦;但天資和風韻都有了也隻是半個美人,那半個,要看她的內才。在這裏,李漁固然沒有完全忽視人體的外在美(“天資”),但他所提出的美人的三個條件中,外在形體方麵三居其一,而內在精神方麵則三居其二(“風韻”、“內才”)。在該書中,他又特別強調了人的“態度”,而“態度”也是內美和內才,它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它雖“是物而非物,無形似有形”,但卻可以“使美者愈美,豔者愈豔,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無情者使之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