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公子此時才得騰出嘴來,把程師爺並他丈人不來的原故回明,又問了父親近日的起居,周旋了一陣舅母、嶽母。安老爺道:“你也鬧了這幾天了,歇歇去罷!”公子又說了幾句閑話,才退出來。金、玉姐妹兒兩個,正在那裏給婆婆舅母裝煙。那位親家太太是慣下來了,總是自己揉一袋煙,丫頭拿過香盤子去點。
安太太接過煙去,說:“你們也跟了去罷!”她姐妹一時還有些不好意思,隻笑著答應。太太道:“這有什麼臉上下不來的!我告訴你們,作了個婦道,夫妻之間這個大禮兒斷錯不得;錯了,人家倒有笑話。”二人才答應去了。及至到了自己屋裏,小夫妻三個,自然也有一番儀節情致。
不一時,張親家老爺也回來了,安老爺夫妻迎著他,道過乏;他坐談了一刻,便過女兒房中去。安老爺因他也須到家歇息歇息,便說:“過日再備酌奉請。”隨又帶了公子親自過去道乏,張太太也殺雞為黍的給她那位老爺備了頓飯。這日裏邊,正是舅太太給外甥接場,她閨中就借此補慶中秋。接著連日人來人往,安公子也出去拜了兩天客。
那時離出榜還有半月光景。這半月之中,凡是下場的,最好過也最不好過。好過的,磨盾三年,算完了一樁大事,且得消閑幾日。不好過的,出得場來,看看誰臉上都象個中的,隻疑心自己不象;回來再把自己的詩文,摹擬摹擬,都也不作孫山外想;及至看了人家的,便覺自己場作不及他人出色;方寸中是頃刻樓台,頃刻灰燼,轉消閑得不耐煩。安公子更是個要好的人,何況他心理還比人多著好幾層心事,覺得望著放榜那個日子,更有個挨一刻似一夏的光景。隻這等挨來挨去,風雨催人,也就重陽節近。
那貢院裏衡鑒堂那三位主考,他三位自八月初六日在午門聽宣見,欽點入闈,便一麵吩咐家中,照例封門回避,自己立刻從午門進了貢院。那些十八房同考官,以至內簾各官,也隨著進去關防起來。緊接著便有順天府尹,捧到欽命題目。三位主考拆了封,十八位房官一齊上堂,打躬參見,就請示主考的意旨,這科要中那一路的文章,以憑遵奉去取。那位大主考方老先生,便先開口說道:“方今朝廷在整飭文風,自然要向清真雅正一路拔取真才。若隻靠著才氣,摭些陳言,便不好濫竽充數了。”那一位方公也附會道:“此論是極,近科的文章本也華靡過甚,我即奉命來此,若不趁此著實的洗伐一番,伊於胡底。諸公把這話奉為準繩罷!”那位旗員主考也隨著人雲亦雲。
眾房官都曉得二方的文章,向來是專講枯淡艱澀一路的,所以發此議論;但是文章是件有定評的公器,所謂“羽檄飛書用枚皋,高文典冊用相如”,怎好拿著天下的才情,就自己的範圍?
大家心裏都竊以為不然,卻又一時不好空口爭得。隻得應著下來,依然打算各就所長,憑文取士。
不想內中有個第十二房的同考官,這人姓婁名養正,號蒙齋,是個陝西拔貢出身,薦升刑部主事,乃偽周天冊萬歲武則天時候,宰相婁師德之後。他從年輕時候得了選拔,便想到他祖上唾麵自幹的那番見識,究竟欠些褒氣,因此一登仕途,便有意居鄉介介,在朝侃侃。久而久之,弄得一個執性矯情的謬品,老著那副笑比河清的麵孔,三句話不合,便反插了兩隻眼睛,叫將起來,因此等閑人輕易不去近他。他卻又正是專摩二方的文章發的科甲,因此聽了那二位方老先生的議論,大是佩服,高談闊論的著實讚襄了一番。眾人也不去辯駁他,各各默然而退。隻這一番,別一個不知怎樣,安公子的功名,已先是早被安老爺料著,果然有些拿不穩了。那知天下事,陽差之中,更有陰錯,偏偏的公子的那本朱卷,進到內簾,十七房是不曾分著,恰恰分到這位婁公手裏。
那日正逢他晚餐已過,酒肴飯飽,有些醺然,跟班也去自取方便。他點上盞燈,暖了壺茶,一個人靜靜的把那些卷子批閱起來。請問這等一個寧刻勿寬的人,閱起文來豈有不寧遺勿濫的理。當下連閱了幾本,都覺少所許可,就點了幾個藍點,丟過一邊。隨又取過一本來,看了看成字六號,卻是本旗卷。見那三篇文章,作得堂皇富麗,真個是“玉磬聲聲響,金鈴個個圓”。雖是不合他的路數,可奈文有定評,他看了也知道愛不釋手,不曾加得圈點,便粘了個批語。才想印上薦條,加上圈子,薦上堂去,忽然轉念一想道:“不可,一則大主考既是那等交代在先,況且這卷子又是本旗卷,知他是個甚等巨族大家的子弟。倘然把他薦上去,他二位老先生倒認作我要收這個闊門生,我的情操何在?”便把批語條子揭下來,就火上燒了。在卷子上隨意點了幾個藍點子,丟在一邊。又另取了一本,放在麵前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