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太自從搬出去之後,每日家裏吃過早飯,便進來照料照料,遇著安老爺不在裏頭,便同舅太太和安太太閑話,有個活計也幫著作作。這日進來,正值安老爺在家,她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見舅太太正在那裏帶了兩個媽媽,張羅她姐妹過冬的裏衣兒,她也就幫著作起來。舅太太是個好熱鬧沒脾氣的人,她樂得借她醒醒氣兒,解解悶兒,便和她一麵料理針線,一麵高談闊論起來。兩個人雖不同道,大約一樣的是不肯白吃親戚的茶頓的意思。作了一會子,見天不早了,便收了活計,過這邊來。二人一同出了西遊廊角門,順著遊廊,過了鑽山門兒;將走到窗跟前,恰好聽得安太太說“鬥牌算奉了明文”的那句話,舅太太便接聲道:“怎麼著鬥牌會奉了明文咧,好哇!這句是日頭打西出來了。姑太太快告訴我聽聽。”一麵說著,進了上房。安老夫妻二位,連忙起身讓座,便把他兩個媳婦方才說的話大約說了一遍。舅太太道:“我不管你們的家務,我隻問鬥牌。你們要談家務,別耽擱你們,我們到姆姆屋裏去。”安老爺是位不苟言的,便道:“這話何來?我家的家務,又幾時避過舅太太。”安太太道:“老爺理她呢!她自來是這麼女生外向。”安老爺道:“啊,你姑娘兩個,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當著兩個媳婦,還是這等頑皮!”舅太太道:“姑老爺,不用管我們的事,我們不能象你那開口就是詩雲,閉口就是子曰的。”安太太道:“老爺聽,人家自己願意不是。”舅太太道:“你別仗著你們家的人多呀!叫我們親家評一評,咱們倆到底誰比誰大!真個的十七的養了十八的了!”
從來入行三日無劣,這位親家太太成日價和舅太太一處盤桓,也練出嘴皮子來了,便嗬嗬的笑道:“可是人家說的咧。”舅太太生怕說出燒火的養了當家的這句下文,可就大不雅馴了;幸而不是這句,隻所她說道:“這可成了人家說的什麼行子,搖車兒裏的爺爺,拄拐棍兒的孫子咧!”舅太太急得嚷道:“算了,太太,你老歇著罷。他長我一輩兒,你還不依,一定要長我兩輩兒才算便宜呢!”安老爺隻得說道:“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惹得上上下下,都笑個不住。
這裏頭金、玉姐妹兩個人,是憋著一肚子的正經話不曾說完,被這一岔,又怕將來鬥不上卯榫兒,良久忍住笑,接著回公婆道:“方才的話,公婆既都以為可行,交給媳婦商量去。這事靠著媳婦兩個也弄不成,第一,這踏田丈量的事,不是媳婦們能親自作的,得和公婆討幾個人。第二,有煩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們上來煩瑣,那不依然要公婆操心嗎?要說盡在媳婦屋裏辦,也不合體統;況且寫寫算算,以及那些冊簿串票,也得歸著在一處,得斟酌個公所地方。第三,事情辦得有些眉目,銀錢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過了,得立下個一定章程。這些事都得請示公公,討個教導。”隻這句話,又把他尊翁的史學招出來了,便向兩個媳婦說道:“你兩個須聽我說,凡是決大計,議大事,不可不師古,也不可過泥古。你兩個人切切不可拘定了《左傳》書下的‘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這兩句話,那晉太子申生,原是處著一個家庭多故的時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這番議論。如今我家是一團天理人情,何須顧慮及此;稟命是你們的禮,便專命也是省我們的心。我和你們說句要言不煩的話,閫以外將軍製之,你們還有什麼為難的不成?”她姐妹兩個才笑著答應下來。
舅太太聽了半日,問著她姐妹道:“這個話,你們姐兒兩個會明白了;難道這個什麼‘右傳’‘左傳’的,你們也會轉轉清楚了嗎?”她姐妹道:“書上的話,卻不懂得;公公的意思,是聽出來了。”舅太太繃著臉兒說道:“這麼說起來,我們這兩個外姐姐,要和人下象棋去,算贏定了。”大家聽了這句,不但安太太和安公子小夫妻不懂,連安老爺聽了也覺詫異,便問道:“這話怎個講法?”舅太太道:“姑老爺不懂啊!等我講給你聽。有這麼一個人,下得一盤稀臭的象棋,見棋就下,每下必輸;沒奈何請了一位下高棋的,跟著他在旁邊支著兒。那下高棋的,先囑咐他說,支著兒容易,隻不好當著人說出來,直等你下到要緊地方兒,我隻說句啞謎兒,你依了我的話走,再不得輸了。這臭棋的大樂,兩個人一同到棋局和人下了一盤。他這邊才支上左邊的士,那家兒就安了個當頭炮;他又把左邊的象墊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裏,安了個車。下來下去,人家的馬也過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掛角的將。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來,老將兒是躲不出去,一時沒了主意,隻望著那支著兒的。但聽那支著兒的說道:‘一杆長槍。’一連說了幾遍,他沒懂,便輸了。回來就埋怨那支著兒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樣一個高著兒,你不聽我的話,怎的倒怨我!’他說:‘你何曾支著兒來著?’那人道:‘難道方才我沒叫你走那步馬麼?’他說:‘何曾有這話!’那人急了,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