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想起來,那遠遠望見的母親的古怪身影,當時對我即是溫馨。回想之際,覺得更是了。
小學四年級暑假中的一天,跟同學們到近郊去玩,采回了一大捆狗尾草。采那麼多狗尾草幹什麼呢?采時是並不想的。反正同學們采,自己也跟著采,還暗暗競賽似的一定要比別的同學采得多,認為總歸是收獲。母親正巧閑著,於是用那一大捆狗尾草為弟弟妹妹們編小動物。轉眼編成一隻狗,轉眼編成一隻虎,轉眼編成一頭牛……她的兒女們屬什麼,她就先編什麼。之後編成了十二生肖。再之後還編了大象、獅子和仙鶴、鳳凰……母親每編成一種,我們便讚歎一陣。於是母親一向憂愁的臉上,難得地浮現出了微笑……
如今回想起來,母親當時的微笑,對我即是溫馨。對年齡更小的弟弟妹妹們也是。那些狗尾草編的小動物,插滿了我們破家的各處。到了來年,草籽幹硬脫落,才不得不一一丟棄。
我小學五年級時,母親仍上著班,但那時我已學會了做飯。從前的年代,百姓家的一頓飯極為簡單,無非貼餅子和粥。晚飯通常隻是粥。用高粱米或苞穀楂子煮粥,很費心費時的。怎麼也得兩個小時才能煮軟。我每坐在爐前,借爐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一邊提防著粥別煮糊了,一邊看小人書。即使廚房很黑了也不開燈,為的是省幾度電錢……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爐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對我即是溫馨。回想之際,覺得更是了。
由小人書聯想到了小人書鋪。我是那兒的熟客,尤其冬日去。倘積攢了五六分錢,便坐在靠近小鐵爐的條凳上,從容翻閱;且可聞爐上水壺吱吱作響,臉被水蒸氣潤得舒服極了,鞋子被爐壁烘得暖和極了。忘了時間,忘了地點。偶一抬頭,見破椅上的老大爺低頭打盹,而外邊,雪花在土窗台上積了半尺高……
如今想來,那樣的夜晚,那樣的時候,那樣的地方,對於少年的我便是一個溫馨的所在。回想之際,覺得更是了。
上了中學的我,於一個窮困的家庭而言,幾乎已是全才了。抹牆、修火炕、砌爐子,樣樣活都拿得起,幹得很是在行。幾乎每一年春節前,都要將個破家裏裏外外粉刷一遍。今年牆上滾這一種圖案,明年一定換一種圖案,年年不重樣。冬天粉刷屋子別提有多麻煩,再怎麼注意,也還是會滴得到處都是粉漿點子。母親和弟弟妹妹們撐不住盹,東倒西歪全睡了。隻有我一個人還在細細地擦、擦、擦……連地板都擦出清晰的木紋了。第二天一早,母親和弟弟妹妹們醒來,看看這兒,瞅瞅那兒,一切幹幹淨淨有條不紊,看得他們目瞪口呆……
如今想來,溫馨在母親和弟弟妹妹眼裏,在我心裏。他們眼裏有種感動,我心裏有種快樂。仿佛,感動是火苗,快樂是劈柴,於是家裏溫馨重重。盡管那時還沒生火,屋子挺冷……
下鄉了,每次探家,總是在深夜敲門。燈下,母親的白發是一年比一年多了。從懷裏掏出積攢了三十幾個月的錢無言地塞在母親瘦小而粗糙的手裏,或二百,或三百。三百的時候,當然是向知青戰友們借了些的。那年月,二三百元,多大一筆錢啊!母親將頭一扭,眼淚就下來了……
如今想來,當時對於我,溫馨在母親的淚花裏。為了讓母親過上不必借錢花的日子,再遠的地方我都心甘情願地去,什麼苦都算不上是苦。母親用她的淚花告訴我,她完全明白她這一個兒子的想法。我的心使母親的心溫馨,母親的淚花使我的心溫馨……
參加工作了,將老父親從哈爾濱接到了北京。十幾年的一間筒子樓宿舍,裏裏外外被老父親收拾得一塵不染。經常地,傍晚,我在家裏寫作,老父親將兒子從托兒所接回來。但聽父親用濃重的山東口音教兒子數樓階:“一、二、三……”所有在走廊裏做飯的鄰居聽了都笑,我在屋裏也不由得停筆一笑。那是老父親在替我對兒子進行學前智力開發,全部成果是使兒子能從一數到了十。
父親常慈愛地望著自己的孫子說:“幾輩人的福都讓他一個人享了啊!”
其實呢,我的兒子,隻不過出生在筒子樓,漸漸長大在筒子樓。
有天下午我從辦公室回家取一本書,見我的父親和我的兒子相依相偎睡在床上,我兒子的一隻小手緊緊揪住我父親的胡子——他怕自己睡著了,爺爺離開他不知到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