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南生急得團團轉,渾身熱汗直淌,身上那件黑油油的薯莨紗夏褂一下子就被洇透了。這身行頭是小桃紅托人從上海買來的正宗蘇織,外黑內棕,貼肉穿著特別舒服,若非進城辦事,平時還舍不得穿。不過潘家灶的村人們卻不大買賬,一致嘲笑這件神氣活現的衣服為“殼殼布”。
也就一頓飯的功夫,手上挽著一隻小包裹的小桃紅匆匆趕來了,進門一看孔南生的臉色,知道情況不妙,但問清楚是一時雇不到車,反倒放下心來。孔南生建議說,不如今天不要輕舉妄動,過些天再找機會,小桃紅則拚命搖頭,說開弓沒有回頭箭,今天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做到這份上,哪能半途而廢?商量來商量去,這才決定趕緊出城,步行回潘家灶。
說走就走,孔南生摸出一塊大洋塞給段老板,吩咐他“少管閑事”,拉著小桃紅的手一頭鑽進小巷,飛步朝東門走去。
午後的烈日下,巷子裏見不到什麼行人,靠近東門的時候,孔南生放慢腳步,躲在牆腳邊四處探望,隻見城門口的空地上擺著一個西瓜攤和一個涼茶攤,除了二位攤主在搖著扇子發呆,連一個行人都沒有。
“快走!”孔南生緊緊抓住小桃紅的手。
二人如小跑一般走向城門,踏著聲嘶力竭的蟬鳴,抑製著胸口的心跳,眼看著離城門洞越來越近。
“站住!”
這一聲喝真如晴空霹靂,把孔南生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腳。回頭一望,老鴇太太不知什麼時候冒了出來,如天兵天將下凡一般,雄赳赳氣昂昂地直撲而來,一手高高揚起,似乎意欲大巴掌直扇小桃紅的麵孔。
孔南生趕緊上前攔住,心中暗暗叫苦,後悔剛才光注意城門口的動靜,沒仔細觀察稍遠處的那幾間鋪麵,老東西肯定是躲在哪家店鋪的門後等魚上鉤。唉,剛才要是不走東門走西門就好了。
“你們以為老娘是吃幹飯的?實話告訴你們,四城門都有我的人守著,除非你倆長著翅膀,否則別想逃出老娘的手心!”老鴇太太似乎看出了孔南生的心思,一把抓牢小桃紅的胳膊。“看你們倆一直鬼頭鬼腦的樣子,老娘早就看出了七、八分光景,今天一個前腳出門,一個後腳就要燒香,會有啥好事?春梅回來一報信,我就知道你這小賤人動了歪腦筋。走,死回去!”
眼睜睜地看著老鴇太太如老鷹捉小雞般將小桃紅拖走,孔南生呆站在農曆八月餘勇可賈的日頭下,黃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直砸地麵。
“南生哥,你一定要早點來贖我啊……”小桃紅走出老遠還回過頭來哭叫。
又發了半天呆,想想還是沒奈何,隻得灰溜溜地折轉身,一步一步走出城去,踏上通往潘家灶的官道。
田野間濕熱的氤氳彌漫,抬頭遠眺,黃海上空沾血一般的赤雲不懷好意地悄悄滑動,似乎正在醞釀一場來頭不小的暴雨。孔南生甩開大步趕路,很快便有點釋懷了,這樣也好,至少在小桃紅麵上也交代得過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前後一想,反倒漸漸輕鬆起來,甚至還一路哼起了小曲。當然,如果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自家老爹現在已被殺翻在地,那就不可能這般泰然淡定了。
從東台縣城到潘家灶,約莫是十裏路左右,一路行去,很快便已過半,隻是人也累得不輕。
道旁有株高大的苦楝樹,搖曳著一派誘人的濃蔭,孔南生背靠樹杆坐下,正想閉上眼睛緩口氣,突然發現官道盡頭滾起一道煙塵,二輛車棚上寫著鬥大般 “段”字的馬車一前一後急奔而來。
原來,段家車行的那二輛車在這兒呢——看這架勢,象是外鄉的鹽客雇了車進潘家灶收貨,可再一細看,又不大對頭,二輛車的車棚裏坐著人,連車頭上也坐著人,加起來怕有七、八名之多,一般鹽客哪有這麼大的陣勢?再說,這票人馬一眼望去便知不是本地人,大都穿著墨黑的薯莨紗衣褲,臉相也是凶多吉少,不知道是什麼來頭。
車到跟前,孔南生發現車棚的窗戶大敞,裏麵坐著一個身穿白色府綢短衫,紅紅的酒糟鼻上架著一付墨煎鏡的胖老頭。奇怪的是,這麼熱的天氣,而且是悶在車棚內,老頭的頭上居然還戴著一頂白色的寬沿禮帽。更奇怪的是,看到路邊苦楝樹下的孔南生,似乎還突然來了興致,口裏喊聲停,讓車伕勒住了馬頭。
一個本來坐在車頭的光頭漢子立即跳下地,恭敬地湊近窗口去聽候吩咐。這廝長著一張扁平的麻臉,額頭上有一道油亮肉感的刀疤,看上去活象一條蚯蚓爬在燒餅上。
“朋友,哪裏人啊?”燒餅微笑著走近孔南生,聽口音象是蘇南人。
“海堰的。”孔南生多留了個心眼,沒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