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煙繚繞,窗口的一盆天竺葵在柔風中微微搖曳,屋子裏顯得異常恬靜。
“南生哥,我看你成天滑頭滑腦,把拔花[ 妓家隱語,贖身之意,又稱“高飛”、“斤九”二字掛在嘴邊都一年多了,可就是幹打雷不下雨。你今天擺句話出來,究竟想捱到什麼時候才動手?”
小桃紅的聲調並不高,但在孔南生聽來卻不亞於雷霆萬鈞,著實令人心驚肉跳。
這半年多來,孔南生最怕聽到的就是這句話,就象孫猴子害怕緊箍咒一樣,更別說眼下身體懶懶地橫躺在寧式床上,閉著眼頭枕小女人軟綿綿的大腿,時不時美美地抽一口紙煙,正是得意加愜意之時,此話老調重彈,不免大煞風景。
“嗬嗬,不要急,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孔南生輕車熟路地動用老辦法,應付幾句說了等於沒說的空話。
“哼,我看你根本就沒一丁點真心!”小桃紅今天沒那麼好糊弄,一把奪過孔南生手裏的煙卷。
孔南生隻得睜開眼,陪著笑臉要還煙卷,順便祭出殺手鐧,象雞啄米一樣勤奮地在小桃紅圓乎乎的粉臉上亂啄一氣。這丫頭,真不愧為“雲香閣”的頭牌姑娘,眉眼嫵媚中帶有一絲潑辣,煞是惹人喜愛。老話雲:“婊子無情”,看來也不見得十分準確,這小桃紅待自己,天地良心,還真有幾分真心實意。說來說去,這苦命的人兒終究也是好人家出身,若非被人從皖南拐騙到蘇北,哪會淪入娼門?話又說回來了,小女子動了真情,當然也是無風不起浪的事,自己雖不算富家公子,可家裏好歹也有一間煙館和一家當鋪,委實是個不輕不重的小開,更兼長得一表人才,出手大方,哪會不討女人的喜歡?
小開雖是不折不扣的鄉下人出身,但是自小手不提籃、肩不挑擔,出落得骨骼停勻,膚色白皙,與粗憨的農人、鹽戶比起來,大有鶴立雞群之感。按小桃紅的說法,象極了大地方來的少爺,更兼雙眼皮“象韭菜葉那麼寬”——小桃紅經常如此感歎——不說不笑已盡透風流之相。稍顯遺憾的是一對俊眼之間的距離略遠了一點,似乎彼此間正賭著氣,意欲各奔東西,但也意外收獲了幾分平和氣象,令人一望便知是個很好打交道的家夥。
“唉,都怪那老不死的,一千大洋絲毫不能少,我也實在是沒辦法。”孔南生繼續大攤苦經。
這話倒是不假,老鴇太太象是皇帝開金口,說一千就是一千,毫無討價還價的餘地,說到底,其實是根本不希望搖錢樹一樣的小桃紅從良。按說一千大洋的數目對孔家來說不算太大,但家裏一向是老爹當家,自己每個月僅支取一些零花錢,用度稍大便捉襟見肘,哪裏一下子湊得出一千大洋來?所以平時興頭上總拿贖身二字說事,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沒想到這死心眼的女子卻當了真。
小桃紅牙齒咬著下唇,似乎打定了什麼主意,一骨碌爬起身來,打開衣櫃門,伸手到衣服被褥的深處掏摸了一陣,取出一隻紮緊的小包袱往床上輕輕一扔。
“啥玩意兒?”孔南生漫不經心地問。
“打開!”小桃紅一臉正經。
孔南生解開包袱,露出來的是一堆大洋和若幹金銀首飾、翡翠手鐲。
“傻丫頭,這可是你這幾年來的血汗哪!”孔南生動情地摸摸小桃紅的腦袋,隨即又無奈地歎了口氣,“可是離一千的整數還差得遠呢,加上我手頭的積蓄,恐怕連一半都不到。”
小桃紅懊喪地坐在床沿上,心裏越想越氣惱,突然一把抓起包袱裏的首飾,狠狠地想往地下摔,嚇得孔南生慌忙跳起身來攔住。
“真不如死了算數!”小桃紅使勁拍打著床沿叫道。
“傻丫頭,多大的事就要死要活的,”孔南生隻得繼續和稀泥,“放寬心,早晚會有那麼一天,咱倆來一個連底拔,讓老不死的幹瞪眼。”
“南生哥,你可不能糊弄我啊。”小桃紅兩眼直直地盯住孔南生,猛然又似乎想到了什麼,眉頭一展一把抓住孔南生的手急切地說:“我有主意了,我們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就來個遠走高飛如何?”
“你瘋了!”孔南生高叫起來。“你以為是去趕集,可以說走就走。再說,咱們能躲到哪裏去?被抓住了可得吃官司!”
“別嚷,別嚷!”小桃紅連忙掩住孔南生的嘴,同時放低自己的嗓音。“我跟你講,有個好地方可以去,保管老不死的找不到我們。”
“什麼地方?”孔南生有點好奇起來。
“上海!”小桃紅目光熠熠,兩頰泛紅。“我聽人講,上海是個大街上都能撿到大洋的好地方,那裏的人吃得好、穿得好、天天都能看大戲,運氣稍微好點就能發洋財……”
“說你傻就是傻,別人說什麼你都信,”孔南生大搖其頭,“不過,上海發財的機會多,那倒是不假,我也聽好多人說過,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