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3 / 3)

淩晨的疲憊使他愜意。考慮到人在路途總是不乏奇遇,範湖湖加入一個夜遊神的組織可謂順理成章。它的成員喜歡沿六環路疾行,聊著女人、股票和受傷的牲畜,稍不留神便會走到河北保定府。有些骨灰級的隊友一旦離開北京就不再回頭,從此晉升為極富傳奇色彩的榮譽會員。興許多年以後,他們將從相反的方向入城,畢竟我們棲居的行星是個圓球嘛。蔡小通衝範湖湖表達了他的輕蔑。

“兄弟,”男人白眼一翻,“我們去搶銀行吧,你半夜三更在大街上亂跑算什麼事!”

但範湖湖從未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嗜痂癖。夏天,五彩繽紛的黃昏裏,如火如荼的寧靜包圍了他。年輕人恍然置身於流動著光之本質的宏大篩管內,聽見光的年輪緩緩向外擴展的聲響。憑著普魯斯特式的追憶,範湖湖的思緒之網捕捉到下午五點鍾的文津閣,它定罪的指紋似乎已印在所有相仿的傍晚身上。當黑夜降臨,恍若塵間的展台熄滅了頂燈,先前圖景唯有靠幻想來保存。範湖湖害怕他一旦舍棄這堆愛情殘渣,虛無的世界將更其虛無,因為他不知該怎樣填補它消失後留下的可怕深洞。

範湖湖的處境雖可體諒,但作為一個聲名狼藉的行動派,蔡小通崇尚速戰速決。那天下午,陰雨綿綿,他帶朋友來到一家“文革”主題的大飯莊。蔡小通說,兩年前,同樣是夏末,同樣在此,他請一位金牌製作人吃飯。那個身材高大的老男人熱情指導蔡小通寫劇本。他首先闡發了一通存在主義,又描述小提琴演奏怎樣改變水分子團的形狀,使之具備海洛因的功效而不致誘人成癮,接著談及針灸的玄妙原理,再繞回存在主義。他極力稱讚多麗絲·萊辛,聊起她的小說,身高近兩米的巨漢非常激動。你能想象吧,老男人說,丈夫送孩子上學,嬌妻在廚房做飯,隻穿著圍裙,大腿間涼颼颼的,內心湧出一股跑到大街上裸奔的衝動。

“你的作品不是從沒公演過嗎?”範湖湖挺奇怪。

“那玩意兒啊……頂多算個冷笑話專場……而且,”男人說,“我沒署真名。”

蔡小通自編自導的獨幕劇講述一名傻瓜,有天晚上聽到個女高音唱《阿裏郎》,突發奇想,決定設計一款轟炸轟炸機的轟炸機,向全球碩果僅存的獨裁者高價發售。範湖湖對劇情不感興趣,追問男人是怎樣將其搬上戲台的。

“我把一個裸體姑娘——腰上綁著個大大的蝴蝶結——裝進個大禮盒內,送到他辦公室。”

“這招真管用?”

“事實證明,管用。”蔡小通伸筷子夾了一片涼拌木耳,臉色絲毫未變,“她是我情人。”

雖未提到姑娘姓名,但範湖湖覺得,她應該就是龐莉莉。她從男人遺忘的洪災裏幸存下來,絕不僅僅因為她是他靈感的溫床。

大雨如注,飯館服務員在門外壘起沙袋,阻止積水湧入大廳。雨打屋頂震耳欲聾。範湖湖自認為相當了解蔡小通:男人不缺錢,不是迷戀虛名的笨蛋。惟其如此,他才更可惡。

“別問我為什麼,”蔡小通說,“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