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摩完畢,盧楞伽領範鵠拜見恩師。老頭子滿臉皺紋橫斜,眼睛像小孩一樣既天真又貪婪。他之所以肯見範三郎,並不是因為他看重男人傳奇的海外經曆。自從天子命他和李思訓在大同殿比試畫藝,老聖手已不再執於搜集人形物象,不再喜歡他往昔所繪《地獄變相圖》,這些畫作曾使東西兩市的屠肉鋪連月不售,鮮見剝皮剔骨之景。幾年前,皇帝封禪東嶽,以金泥玉檢向天宣告他功成治定,吳道子隨駕而行。從泰山返京後,他神超形越,轉入更深奧的事物,達到凡人難以企及的幽隱境界。吳道玄答應弟子請求,純粹是出於對他的喜愛。老頭子一看到範鵠,便已洞悉盧楞伽的用意。幾個月後師徒兩人在益州重逢,盧楞伽拿出《十六尊者像》的草稿請吳道玄過目,老頭子立即發現第九尊者的原型正是範三郎:與諸友伴不同,他並不結跏趺坐,倒像一根杆子突兀地戳在遠端,腦袋上扣著尖頂僧帽,手持九環錫杖,羅漢袖垂到地麵,整個人猶如一隻十足可怕的大怪鳥。範三郎不介意自己入畫,能跟聖手交談讓他心滿意足。將來,男人在西域的佛洞內看見彩繪壁圖,會想起吳道玄經常以他為原型勾描羅漢,而天王菩薩往往是大師本人的自畫像。
“金粉六朝時,”酒桌上,崔延嗣攀今覽古,談得不亦樂乎,“南方以張僧繇、陸探微畫藝最精,北方則以曹仲達、楊子華、蕭放、劉殺鬼聲譽最著……”
窮博士的死魚眼飛快掃視身旁,看到盧楞伽正低著頭,全神貫注地運用筷子夾炒黃豆,根本不搭理他。於是男人放開胸膽,集中精力對付朱履震、李驀和範鵠。
“吳道玄則師於南派張僧繇,發揚暈染法,改著淡色,新創橄欖描、蘭葉描、針頭鼠尾描,線條粗細分明,頓挫有致,”他用半碗稠酒潤了潤嗓子,興致勃勃地繼續歪談亂道,“曹仲達則承襲顧虎頭的遊絲描,用色濃豔,衣裙緊窄。所謂曹衣出水,吳帶當風……”
盧楞伽終於抬起他此前一直專注於炒黃豆的大腦袋。崔延嗣驚駭地望著他,仿佛他是個還陽的死人。但這名被後世譽為“冰寒於水”的大畫家,對崔博士的議論不置一詞。他向朋友宣布,將擇日前往益州,為其寺廟禪院作畫。不久他來到大聖慈寺,在東廊下維摩詰堂內繪製梵王、帝釋兩堵,得顏太師題詞,並稱雙絕,又在西廊下大輪堂內作八明王、鬼子母、藥叉大將、水月觀音等十餘堵,引得蜀城的男女老幼爭相來瞻仰漫天神佛,燒香燃燈的供養者幾乎踏破門檻。從那時起,直至他染疾死身,盧楞伽為眾多寶刹名庵繪成大批極盡神妙的壁畫。如今他想先在長安作一幅《五同會圖》,以見證他與範鵠等人的友誼。李驀、崔延嗣、朱履震聽罷輪番上陣,把畫家灌得大醉酩酊。他們熟知盧楞伽有個習慣,動筆前必焚香盥手,再三思慮,繪一幅佛像往往勞形苦神地花上大半年時間。男人到死也搞不清楚六部九卿是些什麼鬼玩意兒。他精心創作的《五同會圖》北宋末年仍流傳世間,靖康之難後才不見蹤影。這張輔以月榭風亭的五人肖像圖裏,範三郎被描繪成雙目如電、通眉長爪的奇男子。他左右分別是古心古貌的朱履震、翩然俊雅的樂師李驀,以及修羅鬼般迷狂而又戀酒貪杯的崔延嗣。圖卷中,畫家本人完全是一副鬱鬱寡歡的可憐樣,丹青妙筆盡拿來勾繪愁苦神情和臨風飄拂的衣袂了。關於座次,他們並未依循什麼肩從齒序的禮儀。老無所養和壯無所用一樣使聞者落淚。亦不按位階或錢財多寡來分。代表不同身份的服色全是門第和血淚的沉積凝結。幾年以後,當盧楞伽重病不治,槁臥床頭奄奄一息,準備踏上黃泉路時,他飛快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作為吳道玄弟子和短命畫師的平凡一生。諸多作品中,男人首先想到這幅《五同會圖》。其實盧楞伽曾試圖添上他所愛的郡主,讓她如散花仙女般神不知鬼不覺地飛過五人的頭頂。但畫家終於打消癡念,舍下致命的戀情,活著離開了長安。他穿峰越嶺,攀過繩梯棧道,走過狹徑平川,抵達令他藝術之花狂熱綻放的天府之國。
回到北京,範湖湖發覺,社區大媽把他當成殺人嫌犯晝夜監視。案情毫無進展,年輕的學者暗暗高興。他無法想象本國監獄的情形,即使他從小住在一座看守所附近。在他意念虛構的監獄裏,有個雞奸新牢友的黑人,有個逼新牢友舔屎的哥倫比亞人,還有個整天踹新牢友的日本人。然而,這些圖景跟現實無關,它們來源於外國電影。隔壁的豔眉、阿春、阿麗在眾鄰婦的討伐下被迫搬家,走時將新住址寫給範湖湖,請他得空去玩。年輕人答應了,可僅僅見過她們一次,再無來往。趙小雯的輪滑療法已告一段落。如今範湖湖獲準給她發短信,而她確實也熱情回應,屢屢超越預想。但年輕人很少這樣做。他固執地相信那是她實施掌控的另一種方式,好讓他在殘酷的愛情較量中繼續敗北。她不讓他接近。既不讓他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她自己也不會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鐵一般確定的事實讓他渾身顫抖。範湖湖斬斷了兩人的聯係。盡管趙小雯的幻影冷不防蹦出來,虐待他脆弱的神經,擾亂現實和睡夢,年輕人仍近乎憤怒地堅持。有次傍晚散步,範湖湖無意間走了很遠,重返住所已是夜裏九點半。第二天,他走得更遠,而且不準備就此打住。範湖湖的步行路線越來越長。他走過幽幻的公園,走過廣場上星閃如飛碟的夜風箏,走過月光下破敗的社區敬老院。年輕人漸漸走到近郊,走到遠郊,最終走穿規模巨大的北京城。必須吃頓飽飯,才有力氣原路折返。路上,他看見電視塔變成個紅燈籠懸浮於半空,看見一閃一爍的客機從雲層的陰鬱底部爬過,看見戀人在深夜的街頭熱吻,看見農夫農婦駕著騾車,從睡意迷合的大都市奔往星空下的村莊,趕回他們玉米地旁溫暖的屋舍。遠處響起鋼軌那沉鬱、迷惘的轟隆聲。黑暗的洪水尾隨著範湖湖,他身前直通天幕的沉默街燈,猶如海底的兩排球形光焰,把路人引向遠處一座暝晦而宏偉的龍宮。懷著衰竭之愛,披著夜色大衣步月而歸,抵達住處時年輕人感到雙腳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