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車開到時,我在睡覺。”範湖湖說,“但五點前一直沒離開文津閣。然後我回家拿東西,晚上七點又去閱覽室。幾乎待了一整天!”
洗脫嫌疑的辦法自然是提供不在場證明。警察懶得再扯閑篇,筆錄已有滿滿十張紙,該問的都問了。可範湖湖最後時刻的猶豫使蠟皮蜥意興複燃。他轉而強調證人證言是多麼重要,似乎嗅出了隱情,改從道德和政治兩方麵展示其可恥下場。
“喪盡天良,影響惡劣,不可能輕判你,”男人的眼睛被煙霧熏成兩條縫,手指上厚厚的煙繭在旋轉的電風扇下邊閃著黃光,“肯定是死刑,立即執行!”
然而,無論警官怎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範湖湖拒不說出趙小雯的名字。猶如被人下了咒,他無意自證清白,決心殉誓。想撬開他緊閉的聖徒之嘴千難萬難。因此,當範湖湖看見自己念念不忘的姑娘走進公安局,在他身旁坐下,麵帶微笑地為之作證時,他壓根兒沒想到姑娘接獲警方的通知,還以為她是神靈派來的。年輕人的好夢噩夢與現實劇烈轉化,所有災厄皆非徒然。他祈盼自己別再落荒而逃。
“蠢貨,”他心頭又一次響徹昨天清晨的光明醒悟,“我早該這麼幹!”
從律師事務所辭職前,趙小雯即有發病的先例。她身邊永不缺乏壞蛋混球,他們大概覺得姑娘好欺負,或相信她天性淫蕩。趙小雯受過變態男子的無恥騷擾。那人以脫褲子的猥瑣方式來向她表露心跡,胡謅為她而醉酒傷人,要賠償兩萬元醫藥費。於是趙小雯把身上的幾千塊錢全給了他。這位老兄在姑娘上班的辦公樓下明目張膽地徘徊遊逛,用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報複其冷淡漠然。他天天想著她手淫,還埋三怨四說什麼快被她搞死了。該男子曾留學魁北克,會用法語作詩。有一次他去天津找靈感,短信通知趙小雯他將投海自盡。姑娘給他充了五百元話費,勸他切勿輕生,但男人之所以沒慷慨赴死,是因為他感覺身前的渾波濁浪好像一塊灰海綿,不值得他喪命其間。在一封長信裏,他表示不會再騷擾她,隻求趙小雯回答一個問題:
“我一直想知道,你二十年後憶起我會是什麼心情。”
“如果明天還記得你,我就去死。”
趙小雯愛過一個已婚男人,坐火車到另一座城市同他私會,托朋友給他女兒寄禮物。這段無果而終的戀情催化了姑娘心頭的洶湧憂鬱,她濃香四溢的魅力之花從此更加怒放。毋庸置疑,趙小雯身上確有令男人發狂心蕩的東西,她輕浮的笑聲和衝撞世俗的意態能讓他們魂飄神搖,喪失理性。姑娘並不承認她有過勾引挑逗之舉。她喜歡或冷落一個人的原因難以揣測。感覺的消失無可避免,向她獻殷勤注定徒然無功。但表麵的被動掩蓋著姑娘掌控全局的強烈欲求。很長一段時期內,趙小雯最大的夢想,是去索馬裏加入海盜團夥,她送給赤足匪徒的見麵禮將是四百雙網球鞋。姑娘熱衷於研究化妝品配方,逐一辨析它們的化學成分,卻很少塗脂抹粉。趙小雯對任何事物的熱情均無法持久。她百無禁忌,汲取寶貴知識的手段很多,包括去圖書大廈行竊(這是她另一種頑疾)。據說趙小雯偷來不少關於防曬霜、卸妝油、潤膚乳和美白麵膜的外版圖書,其竊鉤盜玉的天才導致書店撤櫃停售。範湖湖因此將她稱作化妝界的女孔乙己。如今趙小雯認為,所有的液啊霜啊露啊跟洗潔精都差不多,對它們的興趣轉瞬喪失殆盡。
若說範湖湖誘發了趙小雯的瘋症,未免太武斷牽強。他倆本互不相識。去曆史研究所這天,姑娘情緒平穩,毫無病發征兆。在範湖湖極為稔熟的那棟樸素得令人難堪的大樓內,她接連敲開幾扇門,總聽見婦人低聲而熱烈地談東道西。某某老先生是大漢奸的外孫啦,某某名教授是滿清皇族的直係後裔啦,某某男子供情人出國留學卻被拋棄啦,某某女子為禿頭導師終生未嫁啦,似乎研究所裏盡是些遺老遺少、落魄失意之徒,他們以筆杆子替祖先及本人展開無聲無息的複仇,各自的生活卻年複一年上演悲劇。這一切離她那個無所不能的魔法世界太遙遠,完全不值得費神。然而,送達文件後,姑娘不知為什麼又敲開一扇門,假裝繼續問路。明光透亮的百葉窗旁,有位滿頭銀發的老學者正伏案工作,猶似一尊大理石雕像。辦公室開著空調,橫七豎八擺著許多書架。他周圍堆滿大部頭的古舊辭典。擁擠的寶庫中,老學者隔絕人世,遠離身外的虛名浮譽。他頭頂重達百斤的大書若掉下來,十之八九會送他上西天。但老男人無視致命威脅,履險若夷,不時以純熟流暢的動作從架子上抽書,好比雜技演員在刀鋒間跳舞。他極其專注,沒注意趙小雯走到跟前。這會兒,趙小雯才瞧見書牆遮擋的範湖湖,已不記得他便是剛才戴著耳機、埋首案牘的年輕人。他臉色發白,看了看姑娘,隨即離開正在做夢的局促房間。涼爽沉寂的片刻,趙小雯體驗到一種神秘拂動的安全感,圍繞她形成寧靜的閃光氣泡。眼下姑娘無限接近於它,超越夢寐以求的程度。她全部知覺都聚攏在老學者敲打鍵盤的陣陣聲響上。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銀發男人方脫離他廣闊的史學洪流,完成當天的工作任務。他摘下反光的玳瑁眼鏡,望著趙小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