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2 / 3)

拋棄希拉的原野,讓駿駝遠離泰息封吧!切莫在摩蘇爾停留。赫舍巴城堡的隕星,是因時代而變幻的魔鬼的焚燒者。

在大食國,範三郎不止一次聽商旅們傳唱此曲。如今它喚醒記憶,使男人想起困居異鄉的同胞杜環,想起戴著麵紗跟他討價還價的女老板阿苡涉。與範鵠同庚的白舍爾說,他去巴士拉時,亦在薩懿德法官家做客。“那位清廉謝赫告訴我,”不甘人後的伊本·泰伯禮插嘴道,“阿拉伯人待客,須三日後方能問客人自何方來,到何處去。客人若提前辭別,則是對主人的不敬。”

阿拉伯旅行家獨自用膳。他講話言簡意賅,走路大步流星。憑著伊本·泰伯禮添枝加葉的複述,範鵠得知白舍爾曾穿越呼羅珊地區,抵達吐火羅並短暫居留。遇到匪盜,他便扯起旗幟,鼓舞夥伴們跟對方拚死作戰。相傳先知所羅門登上過大夏層巒疊嶂的高山,遠望印度一片黑暗,於是折返西還。白舍爾是個聖言聖行的頑固愛好者,願意為之拋棄世俗的享樂,就像賭棍拋棄情人。他本想延續先賢的未竟之旅,卻差點兒被荒嶺間遊蕩的熾熱毒風弄死,它們不僅致命,還可令屍體四肢腫脹腐爛。阿拉伯旅行家掉頭往北,企圖穿過寬達四十日程的漠原,進入冷杉和毒芹遍布的幽暗之地,可惜道路險阻,不得不半途而廢。旅行家聽聞,此處的蠻族奉行亂婚,人人皆為兄弟。能抵達該地區的商旅盡屬豪富之列。他們乘坐狗拉雪橇,停留在昏蒙的曠野上,把貨物堆放整齊,隨即返回營地。

“隔天再去檢查,”伊本·泰伯禮說得繪聲繪影,其實他不過是聽白舍爾轉述的,“會瞧見自己的貨堆旁擺著很多黑貂、雪鼬和白狐狸……到此的商人不清楚誰同他們交易,甚至不清楚對方是人是鬼……”

來廣州前,阿拉伯旅行家在錫拉夫見識了中國的竹胎漆器,讚歎不已,決意探訪瑰秘的東方。白舍爾認為遠遊必須堅持正信。於是,男人去設拉子跟從該城的大學者研習律法。兩眼失明的老師親自給他披上白袍,為他加冠結業後,旅行家吻了師尊的雙腳,才赴海港登船。老頭子從此棄絕凡塵,長年封齋,在某天晌禮的頓首膜拜中辭世。關於他臨終的情形,伊本·泰伯禮沒有大加渲染,範鵠卻如聞鍾鼓雷鳴,對穆斯林更添敬意。他們在伊瑪目的引領下準確、虔誠地禮拜,光是聽聽傳到大街上的聲浪,男人已極受震動,感歎清真寺簡直是一座練兵場。伊本·穆格法大師跟他講過,禮拜的首要內容是紀念安拉,而不是無休無止的訴苦和祈願,僅為企求而造訪聖殿必將空手而歸。這種無私無畏的氣概使範鵠折服,如今白舍爾再次向他展現。遊曆馬爾代夫時,阿拉伯旅行家勸說眾島民皈依真主。每個月特定的日子裏,群島間總有來自深海的妖物掀風鼓浪,狀若燈火密布的船隊。那幾天,旅行家孤身留在神廟內,終夜誦經禮懺,直到鬼怪遁逃。他因此贏得驅魔者的美稱,女王以他的姓氏為小島命名。白舍爾勇氣過人,但絕非粗疏魯莽之輩。少年時代,他比姑娘還更愛打扮,軟弱得令父親哀歎上天不公。寬廣的世界成了他心靈的無限給養。漸漸地,旅行家認識到,無論是水手還是商人,對沿途的風光景致都漠不關心,他們隻注意大洋的珍奇、諸國的物產,頂多再加上女人的姿色。江懸海注的熱帶暴雨不會讓來自沙漠的船員感到震恐,無與倫比的雄偉雪峰在他們眼裏僅僅是幾座白色的山頭。跟商人談論錫蘭島,他們必定提及海岸上堆積成丘的肉桂木、大得出奇的荔枝螺,卻把人祖阿丹的大腳印完全忽略。自古以來,各國香客趨之若鶩,不管是婆羅門教徒、猶太教徒或是伊斯蘭教徒,皆視它為聖跡。白舍爾借此認清了命運。在島上,旅行家想雇一名能講阿拉伯語的向導。他碰見幾個柏柏爾人,言語不通,又找到久居當地的某位法學家,結果他隻會波斯語,依然無法交流。白舍爾若有所悟,從此越發沉默寡言。

後來,當旅行家償其大欲,到達唐朝京師,再輾轉回到亞俱羅,阿拉伯帝國的新都巴格達已經建好。他請求哈裏發曼蘇爾宣詔,以便為國君講述見聞。白舍爾呈文哈裏發,頌揚他高尚廉明,豐功偉績,不愧為萬王之王、旗中之旗、獅中之獅、駿騎之尤,是誠敬的懺悔者、睿智公正者、阿拔斯的賢嗣,其慷慨已成譬喻,其豪爽馳名遐邇,在一大串令人眩暈的讚美後,白舍爾向大食君主表明他見到了中國天子。然而,能讓哈裏發眼睛一亮的詞兒,不是例行公事的陳詞濫調,也不是東方皇帝的尊號,而是廣陵商人範鵠的姓名。憶及唐朝使節在他府邸的言談,曼蘇爾想到剛剛離開巴格達的漢匠總管杜環,想到那個讓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的大翻譯家伊本·穆格法。氣派非凡的新王宮內,信士們的長官為旅行家設宴,席間兩度問及範三郎的情況。曳珠頂翠的豔奴在周圍悄聲步行,仆役搖著孔雀羽毛製成的大扇子,攪動滿堂香氣。事前白舍爾還猶豫頗久,反複斟酌要不要把範鵠的名字加進呈文之中。待他受到君主款待,獲得豐厚獎賞,依然搞不清廣陵商人發揮的作用是好是壞。他如實回答所有問詢,對自己生死一線的危險始終懵然不識。直至桑榆晚景,白舍爾仍能憶起範鵠的言談神色,記得他本人兩次麵見哈裏發曼蘇爾,稱讚其隆情盛意,又自詡差點兒為此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