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首領語調冷淡,目光足以洞穿任何言不由衷的矯飾虛偽。頂著他彌漫無形的殺氣,經過可致死的片刻遲疑,範三郎照辦了。他沒走背運也沒獲得半句承諾。馮若芳如此處置,讓周圍鴟視狼顧的眾頭目大為不滿,說男人敬酒不吃,必須懲戒。兩天後,波斯人被送去婆露斯港,搭乘同胞的商船返國,個個喜笑盈腮。範鵠拋下身後嘰裏呱啦的致謝聲浪,起程前往廣州。他兩手空空,跟初來時別無二致。男人不停用家鄉話嘲笑自己愚蠢,登岸時遭漁民誤認為是在誦佛念經。“你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他們將男人圍住,愣頭愣腦問個不休。範鵠勉強能聽懂他們的怪腔怪調,卻懶得向詫異的眾漁夫解釋,他剛坐一條賊船抵達外海,又獨自劃了半天的小舢板,才終於靠岸。“我從惡鬼界來,要到神仙界去!”恰是這句亂彈琴的瘋話,害他平白無故在西來寺耽擱七天。伊本·泰伯禮得悉範三郎拯救他蒙難的波斯同胞,感動涕零,當即決定拿出此次航海五分之一的利潤,補償朋友的損失。
“收下吧,”波斯商人說,“這是《古蘭經》為它規定的用途。”
從廣州動身回揚州時,範鵠已是腰纏萬貫。同行者包括波斯人伊本·泰伯禮、一位辭色莊重的阿拉伯旅行家、一個姓張的青皮臉小夥子,以及若幹腳夫隨從。半個月前,男人失魂落魄地踏上海灘,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迅速轉運。他覺得沒臉見裴月奴,因為狂野的夢想固然會將愛火煽得更旺,充足的財富始終是談婚論嫁唯一的體麵籌碼。閱曆和世間冷暖不僅沒動搖他這個觀念,反倒使之越發牢固。何況男人還聽說,裴月奴在揚州城支度儉省,大約是在攢錢。無論她是為他攢錢,還是為她自己攢錢,範鵠都難以忍受。所以,伊本·泰伯禮的慷慨資助無疑是一場甘霖。波斯人將這筆錢視作天課,是對範三郎善行義舉的褒揚。他向範鵠介紹一位阿拉伯裔旅行家,後者跟人合夥做生意,籌集周遊世界所需的金錢。伊本·泰伯禮告訴朋友,廣州的番長已為此人擔保。共通的旨趣和事業本應拉近他們的距離,然而這個阿拉伯人雖名叫白舍爾,意為歡樂,實際上終日愁眉苦臉。他要麼笑得比哭還難看,要麼神情慘淡如同吞了鴿子屎。除遊記之外,他還有一部討論憂鬱症的專著傳諸後世,該書把好些大國之君罵得一錢不值。旅行家最終遭仇人構陷,死於一場酷刑。他僅有的問候語是“祝正信者安寧”。在範鵠麵前,伊本·泰伯禮代為緩頰說,白舍爾信仰堅定,出門看到許多不順眼的事情而致惴惴難安,左拱右撞的豬豚令他深感厭惡,於是無法舒顏開懷,把他對友人和喧嘩浮世的熱情淋漓展現。按照白舍爾自尋煩惱的說法,東方的國度雖美麗,卻不能引起他的興致,原因是崇拜太陽、各式偶像的異教氛圍濃厚,反而使其心緒惶亂。阿拉伯旅行家最無法忍受的事情是光天化日之下發生的猖獗雞奸。盡管他承認中國人公道、文雅,彬彬有禮,容易相處,但在廣州,他很少離開番坊,遇到穆斯林就像見了親骨肉,波斯人伊本·泰伯禮的熱忱足可使之淚水漣漣。
白舍爾來自阿曼的哈西克港。世居此地的漁民拿貝殼搭建屋子,用巨鯨的肋骨做棟梁,脊骨做椽子,顎骨做門柱,房頂覆以駝皮。旅行家的故鄉生長著大量乳香樹,割破葉子即滲出乳狀的汁液,不久凝結成膠,是為乳香,販至洛陽、長安則身價百倍。哈西克的漁民將海豹皮做成衣服,將捕到的大魚切塊晾曬,放入石臼搗碎,再以麻布篩濾,製成魚糕充當主食。白舍爾從小厭煩他老家的婦女胡作非為,男人毫無丈夫氣概,且不以為恥。成年後,他便離鄉遠遊。旅行家在也門的劄比德城娶妻。當地的婦女極俊俏,喜愛外鄉人,不像別國的姑娘拒絕同他們結婚。在他晚年撰寫的遊記裏,白舍爾尤其強調了劄比德妻子的賢惠。婚後男人要走,她們到城外歡送;如果懷上小孩,她們負責撫育,等候其父歸來;男人遠行期間,亦無須提供衣食費用。旅行家參加朝聖團,哼著歌謠走遍伊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