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裏發非常滿意,宣布設宴款待。驚魂甫定的使團成員無不感激範三郎的捷思急智。他們個個手麻腳軟,嚇得發昏,方才想起大食國禮殊務異,月亮比太陽更受阿拉伯人崇敬。但眾人也承認,範副使所答絲毫無損於唐朝天子的尊榮。願佛陀保佑他,願送子觀音助他傳宗接代!中國使者的事跡傳回長安,老皇帝聖顏大悅,欽賜範鵠正七品官階,佩紫金魚袋烏紗象簡,責成文部查缺委任。範三郎為此前往京師,進而陰差陽錯遠赴安西都護府,此乃後話。傍晚掌燈時分,新帝國的宮廷內華燭寶盞,映如白晝。王公大臣紛紛盛裝赴宴,阿蒲羅拔器重的座前禦醫、軍迪沙普爾醫學院的朱爾吉斯博士赫然在列。波斯人伊本·泰伯禮作為唐朝使團的引導者而獲準入席。呂掌舵領其餘夥伴到偏殿享用甘肥的佳肴,他鎖骨下方,巨碩的橄欖核被琉璃杯盤映得閃閃發光。矮桌擺滿了伊斯蘭世界最精美的食物:法爾斯的玫瑰甜水、越黑海而來的香瓜、伊斯法罕的純白蜂蜜及敘利亞的蘋果和杏子,它們被裝進鉛盒,以冰鎮之法保鮮。這便是波斯灣的潮漲潮落和馱運大地的萬千駝隊送來的珍果佳味。入座前,王儲率眾臣向哈裏發道賀,稱頌他是萬王之王,是安拉的凡間聖影。隨後一盤盤韭菜汁澆注的鹿尾、金黃酥脆的肥鵝、糝糖霜的羅細白餅、清燉羊蹄、水晶魚凍等各色冷盤熱炒紛紛登場。宮廷樂師齊爾亞巴獻祝道:
“臣聞天底下有三件事,唯誌存高遠而敢於冒險之人方能做到:君王的工作,海上的貿易,與敵人廝殺。今夜群賢畢至,以上三項事業的勝利者悉數在座——”說到這兒,音樂家明目張膽地瞥了王儲艾卜·哲耳法爾·阿拔斯一眼,然而後者對他險惡的恭維充耳不聞。“更有東方的使者來訪,令王朝生輝,足見君主的美德!”齊爾巴亞接著說,“請允許我,哈裏發謙卑的仆人,為您奉上新曲一支。”
言罷,宮廷樂師轉身揚起樂鞭,霎時間笳鼓競奏,明快的旋律響徹殿堂,如遊龍般傳遍王宮的每個角落,征服了聽眾,催熟了園中瓜果,加速了夜暗的減退,削弱了信仰的虔誠並喚醒色欲。餘韻經久未息,曲終後所有金杯銀盤仍不停震顫。王叔阿卜杜拉評價說,齊爾巴亞不愧為一代宗師葉海亞·麥吉的高徒,盡得樂聖真傳。除範鵠之外,無人聞知齊爾巴亞手上有一本他老師的樂譜。所以,當哈裏發阿蒲羅拔要獎賞他時,宮廷樂師說,他自願將受賞的機會讓給唐朝使者,他們是遠道而來的嘉賓貴客,理應領受君主的慷慨,以便它的美名四方傳揚。
“中國人,”哈裏發於是問道,“你們想要金銀珠寶,還是童婢歌姬?”
“王者大度,王位永固。我等絕不敢收納如此貴重的賞賜,隻懇求陛下釋放一個奴隸。”
“你說的人,姓甚名誰,來自何方?”
“尊貴的哈裏發,”範鵠深知良機稍縱即逝,不容半點遲疑。他趁天上的神靈在打瞌睡,爭吵的各派救主無暇旁顧,便一口氣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個通透。“那人叫做杜環,原是唐軍安西都護府一名小小書記官,在怛羅斯被並波悉林總督麾下兵將所俘,輾轉至巴士拉城,現屬薩懿德法官名下。日前我等巧遇杜環,感其思鄉情切,伏乞陛下恩典,準他歸國,使骨肉完聚,以彰君主之仁。”
不等阿蒲羅拔再開腔,王叔阿卜杜拉提醒他說,哈裏發曾頒下禦旨,規定中國戰俘一律不許變賣或開釋。而阿蒲羅拔自然還記得,當初他這麼做,是為了調解呼羅珊總督和王儲爭奪戰利品的嚴重爭執。兩人的矛盾若處理不好,勢必導致帝國分崩離析。
“此事容後再議,”哈裏發揮了揮手,“今夜隻須暢飲!”
王儲艾卜·哲耳法爾·阿拔斯與並波悉林的恩怨,範三郎聽伊本·穆格法大師講過。他們長年針鋒相對,誰也不讓誰。呼羅珊總督意欲獨占唐軍俘虜,但王儲偏不讓他遂願。兩人惡鬥的結果之一便是,中國人杜環離開撒馬爾罕,來到阿拉伯河西岸的海港城市巴士拉。據說並波悉林不讚成艾卜·哲耳法爾·阿拔斯繼承哈裏發之位,而王儲也曾向兄長陳諫,應盡早除掉呼羅珊總督。“艾卜·穆斯林一日不除,”他說,“我們阿拔斯人就別想高枕無憂!”哈裏發阿蒲羅拔終日服藥,唯恐自己大限不遠,所以懷著私心,準備把爛攤子留給他雄才大略的弟弟處理。總之,哈裏發僅同意在一些細枝末節上打壓並波悉林,縱容釋奴出身的總督擁兵自重,甚至假裝看不到他圖謀造反。幾個月後,阿蒲羅拔死於天花,王儲艾卜·哲耳法爾·阿拔斯登極,世稱哈裏發曼蘇爾,意為“常勝者”。這一美名無疑是他自己掙來的。新任哈裏發先借用並波悉林的呼羅珊軍團,打垮搶奪大位的王叔阿卜杜拉,隨即又在古都泰息封擒殺並波悉林,迅速敉平他部下發動的叛亂。從此再無人與之抗衡,大權最終定於一尊。往後五百多年間,黑衣大食的全部三十五位哈裏發皆為曼蘇爾的直係後裔。他從不喝酒,隻飲清水解渴,更不舉行歌舞宴會,獨熱衷畜養大象。史書記載,哈裏發曼蘇爾謹終慎始,慳吝之至,他製定了一套完善的稅製,給繼任者留下的財富多達八億枚第納爾銀幣,其政策成為曆代哈裏發的治國指南。可是範三郎當年見到的曼蘇爾——唐朝史籍稱作阿蒲恭拂——還僅僅是個身材與他相仿,瞳藍膚黑而態度嚴肅的王位繼承人,才華尚未施展。身為儲君,艾卜·哲耳法爾·阿拔斯的實力並不出眾,隻是由於他一向反對呼羅珊總督專權,所以堪稱範鵠的天然盟友。第二天早晨,鄭萬乾拿到許可證,帶眾人去集市販貨,獲利極豐。交易的最高潮,範鵠將生意托付呂掌舵,洗了個澡,換身衣服,前往王儲府邸,向他呈遞一封信函。艾卜·哲耳法爾·阿拔斯的庭院裏,陣陣光潮拍打著茉莉的陰影之堤。王儲在正廳接見唐朝副使。酒宴上鄭萬乾曾細觀此人,判斷他是鳶肩火色之相,登極必速,卻無法持久。鄭老大不知道,麻衣相術用於骨骼迥異的外國人,多一半不準。範三郎眼前這位將來的哈裏發,具有偉大君主的諸多品質,如漢謨拉比大帝的英武果敢,正義之王薩爾貢的視險如夷,穆聖的不怒自威,首位眾王之王阿爾達希爾一世的堅毅曠達,以及他本人天生的深沉厚重。廣陵商人吻了王儲殿下的手背,吻了他的護帶或袍邊,至於有沒有吻他的大腳趾,史料未作載錄。範鵠所攜信箋不見署名,文末亦無落款,但主人心裏有數,執筆者非伊本·穆格法莫屬。大師開篇就援引一段王者待客之禮以明確自己的臣子立場,隨後便在信中為儲君鋪謀定計,建議他優先解除王叔阿卜杜拉的威脅,此公不僅實力雄厚,還是阿拔斯家族的長老,在君權爭奪戰中遠比呼羅珊總督更名正言順。而一旦現任哈裏發晏駕歸西,將無人能阻止他謀朝篡位。所以,大師認為,王儲不可一味反對並波悉林,而應在名聲和禮節上遂其心意,盡量籠絡他抗衡王叔阿卜杜拉,同時又堅決遏製他任何的實力增長。“對於殿下的叔叔,”老頭子寫道,“艾卜·穆斯林亦深為忌憚。我很了解他。顯然,您一旦伸出合作之手,他必樂於效命。至於此後該怎麼做,殿下比我更清楚。”文末,伊本·穆格法請儲君容忍他文人的傲慢迂腐,再聽一則古訓,“薩布爾的父君對其繼任者說,宗教和王權乃不能分離的兩姊妹。宗教是王權的基礎,而王權是宗教的衛士,不屹立在某一基礎上的任何建築皆會坍塌,所有不受守衛之物都要消亡。殿下,請讓你的廣大臣民繼續看到,你是個虔信者。君王為政,切忌偏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