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雪域湮沒的殘憶(三)(2 / 3)

我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從林中鑽出,此時大家全身都已濕透。早上吃的稀飯,早已化做汗水與雪水攪到一起,凍成了冰涼與沉重的鎧甲。我們一行八人緊緊相隨,誰感到還有氣力,誰就衝到前麵開路。沒有人指揮,沒有人鼓動,沒有人埋怨,更沒有人退縮。嚴酷的考察環境把我們不同民族、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程度和從事不同工作的八個人緊緊地聯係在一起。在此已不分你我,不分高低,大家真正實現了完全平等。因為誰都知道,在這種環境下,隻有同心協力才能共同脫離險境。隊伍穿過樺木林,突然一道巨大的衝溝橫斜在我們麵前,該溝係雨水衝刷而成,溝中寸草不生。從山頂直達坡麓,險陡異常,一步走不好,順溝滑下就會粉身碎骨,死不見屍。由於大雪覆蓋了過溝道路,大家都不敢輕易下溝。這時又是隊長眼尖,他在道路上方溝對麵的一株小樹上發現了一片紅布條,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在溝中踏出一條道路,然後解下捆物品的繩索,拉起一道保險索。大家耐心地在溝邊等待,一個人過去另一個人再過。民工由於背得很重,腳下的膠鞋又很破舊,鞋底磨得溜滑,稍不小心就會滑倒。一個年輕民工在過溝時突然腳下一滑,摔倒了,緊接著向山下滾去。我們都驚呆了。這時他一手抓住繩子,另一手用力將背簍的支架猛插在地,把身體固定在雪上。我們連忙趕過去,七手八腳將他連拉帶拽拖了上來。這時他已被這突如其來的危險嚇呆了,好一會兒才醒過神兒來,大顆大顆的淚珠奪眶而出。我們安慰了他好一陣,隊長幫他背了幾件東西,隊伍又繼續出發了。這天大家走走停停整整花了7個小時,此時黑黝黝的山口就在眼前了。路上雪漸漸薄了起來,也平緩多了。路兩邊是鬱密的雲南鐵杉林,林間還偶見有一兩株雲南紅豆杉,其鮮紅的果實在雪中分外醒目。下午5點,我們終於到達了各布拉山口,十幾天前我們曾歇過腳的棚子已被大雪壓塌。隊長告訴我,以前曾有5個翻山口的人,因遇到大雪被凍死在那裏。我倒抽了一口涼氣,心想:如果我們今天不能齊心協力拚搏,當天不能翻過各布拉,可能也會是那樣的結果。

到達各布拉山口時我極想在這裏給全隊照張合影,以永遠記住這永生難忘的時刻,但這時大家已什麼都顧不上,隻想盡快下山到無雪地帶生堆火好好烤烤。我隻能急匆匆地按了一下快門。

我們翻到山口東側,這裏的雪小多了。大家順著一條山溝坐在雪上向下溜去,又過了1個小時,我們終於來到海拔2 300米的無雪地帶。我們在一泉水邊紮下營地。到達營地後大家急忙放下背簍,砍柴的砍柴,打水的打水,一會兒一堆大火熊熊燃起。這是我們大家感到最幸福的時刻,我好像從中找到了我們的老祖宗——北京猿人首次使用火的感覺。大家紛紛脫下濕衣,將全身烤幹。我取出僅剩的一點奶粉和白糖,做了一鍋稀牛奶,這已是全隊最後一點給養,牛奶稀得在鍋中滾沸也不溢出,大家邊喝邊笑,從年輕民工羞紅的臉可以猜出大家正拿他缺少男子氣的表現在開玩笑。整晚全隊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這種喜悅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非同尋常的,因為它是人生難以經曆到的逃出地獄之門的喜悅。我想,經曆過這種喜悅的人將會笑對世間一切難事,同時也會更熱愛自己可貴的人生。

雨夜命係懸江索

1983年3月20日下午,我和考察隊員蘇永革及民工在門巴族向導的帶領下,從地東村出發,準備橫渡雅魯藏布江,考察江東岸的一片原始熱帶季風雨林。這裏的溜索橋正好架設在距江邊百餘米高、向江心突出的陡崖上。因江麵較寬,鋼索長度足有200餘米,向下垂成一弧形。正當我們向江邊進發時,一位門巴族老鄉氣喘籲籲地跑來告訴我們說,橋頭石崖下最近來了一群毒蜂,過江十分危險,叫我們最好回去。聽到有毒蜂,大家都緊張起來,因為誰都知道它們是惹不得的。前不久我們隊的老夏不小心惹惱了路邊的毒蜂,當場就被叮得昏死過去,叫大家好不緊張。這事情要發生在過溜索途中,其後果不堪設想。為謹慎起見,我先下到橋頭做一番偵察,果然見幾隻毒蜂在空中嗡嗡地上下飛舞。我見毒蜂不多,也沒有主動進攻的跡象,便想回去商量一下是否可以過江。誰知剛剛爬到坡上,就見蘇永革抱頭坐在路邊。當他抬起頭來時,嚇了我一跳。隻見他半邊臉腫得麵目全非,一隻眼睛隻剩下一條縫。原來他剛下行幾步就被一隻毒蜂叮了眼睛。我頓時心裏涼了半截。老向導布爾巴告訴我們,在這種情況下,要過雅魯藏布江隻有在大雨天或夜間,隻有此時毒蜂才不會出窩叮人。聞言,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夜渡雅魯藏布江溜索,即使是當地人也很少有這個膽量。我陷入了沉思,反複考慮著是否要放棄這次考察,但是這一尚未被任何考察者涉足的原始森林,如磁石般吸引著我。我想,科學就是要付出代價,為了科學考察,就是龍潭虎穴也要闖。最後我決定,當夜攀渡雅魯藏布江。

夜幕降臨,天淅淅瀝瀝滴起了雨點,我們打著火把,深一腳淺一腳來到橋頭。在昏暗的火光下,我們仔細察看了過橋用具,見那破舊不堪的彎木上麵已出現了幾道裂紋,在鋼索長期磨蝕下,頂端的槽子已深深嵌入木頭之中,似乎稍一用力就要折斷一樣。經常過橋的門巴向導已發現了它的危險,便把另一塊舊的彎木和它並捆在一起。一個民工小心翼翼地扣好繩索,首先過橋,漸漸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隨後,我將身體用繩索套好,鎮定了一下情緒,兩腳分開,開始借助重力下滑。可剛滑十幾米,就聽“哢叭”一聲,身體突然傾向右邊。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因為如果再傾斜下去,繩套就會脫落。我趕快停下來,用雙腿扣住鋼索,用一隻手拉住鋼索,騰出一隻手細細檢查著彎木。糟糕,原來是那塊破舊不堪的木頭已裂斷,鋼索恰好掛在與它並捆的另一塊彎木的外側,很快就要滑到左邊的繩索交界處。我用腿和手的全部力量將身體支起,再用一隻手把彎木的槽嵌入鋼索,又仔細檢查一下木頭兩端的繩套,然後繼續下滑。這時我的心再也平靜不下來了,腦子就像身下的江水一樣翻騰。我默默地乞求著,但願這塊彎木能承受住我這100多斤。刷、刷、刷……我一把捯一把,一米接一米地挪到江心。這時雨越下越大,風愈刮愈烈,我就像洶湧波濤中的一隻小船一樣在半空中晃動。我極力使身體保持平衡,防止傾斜,並用盡雙臂的力量一把一把地把身體向上拖。雖然我不斷告誡自己什麼也不要想,但第一次過溜索的情景以及我在無數次麵臨死亡時腦海中出現的影像,一股腦兒湧現在我的眼前。當然,此時湧現在腦海的不是影視片中英雄人物的英雄作為,而僅僅是北京那溫暖舒適的家,我走後承擔全部家務、日夜盼我早歸的妻子,總盼望我有點空閑帶他出去玩耍的頑皮可愛的兒子,以及日夜惦念我的老母親……或許人隻有在此時,才會倍感家庭的溫暖和珍貴。我使盡雙臂的力量,一把一把向上攀去。大雨把我渾身澆透,可身上還覺得很熱,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和著雨水流入眼簾,把眼睛蜇得生疼。眼鏡幾乎要滑脫下來,手臂也已麻木。這時我停下來喘了口氣,透過沾滿雨水的鏡片,隱約看到山坡上一閃一閃的火光。我知道那是民工的家人站在山坡上盼望我們平安過江。我突然感到一股熱流湧入全身,心想:到這時候了,還有什麼可想的,即使彎木、繩子都斷了,我抓著鋼索也要爬過去。我用盡最後的力量向前攀著……突然一隻大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早到的民工把我拖到鋼索頂端,我終於到了對岸。當我雙腳再次落地時,我仿佛從陰間又重新回到了人世。我突然領悟到人生的可貴與生命的脆弱,它可以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可以譜寫出一首動人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