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金仁順(2 / 3)

她側耳聽了一下來自其他某個房間裏的叫聲,按了STOP鍵走出去。差不多一小時後,她又回來。

PLAY:

這個男人,從一開始就把我推到了一個特殊的高度上去,他輕而易舉地把我變成了電視台裏的一個特殊人物。

我和他之間注定要發生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他從見到我第一眼的時候就明白這一點,而我卻直到一切都變得無可逆轉的時候,才真正明白他的用心。

當然,我們之間不是情人關係。如果是的話,許多事情就簡單得多了。

順便說一句,我認為情人是個美好的字眼,是一種讓人必須小心翼翼地對待的關係。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婚姻的形式之外有了肉體關係,那就隻是肉體關係而已,和別的東西無關。每次聽到別人恬不知恥地指著某個異性說,他(她)是我的情人,我都恨不能上去扇(她)他的耳光,他們可以用很多詞來向別人說明他們之間存在著曖昧關係,比如小蜜老鐵,比如雞鴨,他們沒有必要和情人這個挺不錯的詞過不去。

台長的情人不是我,而是好幾個和他的前任女秘書一樣漂亮的女人。

她停了下來,聽聽其他房間的動靜,然後找了一枝煙點上,吸了一口。

台長在台裏很有威嚴,可能是他不輕易笑的緣故。這樣一來凡是有他在的場合,他不笑,別人也就不能輕易地笑了。隻有我是台裏惟一的例外,我初來乍到不知深淺,總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一方麵我的性格如此,另一方麵也因為這份工作對我而言,是意外偏得的,失去了它,我不會太在乎。

台長對我的關照到了有點卑躬屈膝的地步。他讓台裏所有的人相信,我是一個大有來頭的人,我背後的靠山龐大到足以壓垮我們整個電視台。起初我以為他這樣做是為了向眾人解釋他招聘我的緣由,後來我發現他是喜歡這麼幹。

台長喜歡在眾人麵前演戲,他演得越是逼真,別人越是深信不疑,他從中得到的快樂就越多。因此,越是人多的場合,台長越是喜歡對我小心翼翼地侍候著,看我的臉色行事,在他的身後,全台的人也都小心翼翼地侍候著我,也不停地看著我的臉色。

這很有戲劇性是嗎?也很難讓人相信,可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生活中這種情況時有發生:越是真實的,越是讓人難以置信。

我成了台長幹任何他想幹但又缺乏必要的理由,不能輕易幹成的事情的借口。比如那個女秘書,其實是台長自己對她感到厭倦了,才借著我的名頭,把她從身邊打發走的。在很多其他的事情上,情形也大致如此。台長從來不說他不喜歡什麼,他隻會對人解釋我討厭什麼;台長似乎也沒什麼事可做,他所做的所有事都是我想要他做的。

我的同事們誰也不敢和我接近。我成了電視台裏的一條花紋豔麗的毒蛇,在任何場合都能輕易地成為焦點,然後讓人惟恐避之不及。這樣的工作氣氛讓人很難接受,我天真地跑去問台長: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呢?

台長麵孔冰冷(一旦到了隻有我們兩個人的環境中時,他就又變成了平時的台長,總是繃著臉,不苟言笑)地回答我說:因為需要。

我說現在大家都對我有了很深的誤解。

在電視台裏沒有大家,隻有我。怎麼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我說大家在背後說些很難聽的話。

你可以裝做聽不見。

他們朝我吐唾沫。

你可以裝做看不見。

我無言以對。

台長說,做任何事情都難免要有犧牲,重要的是,想想你從中得到了什麼?

我到電視台工作了三個月以後,從單位分到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廳,地處市區中心的黃金地段。房子好得無可挑剔,第一次走進我的房子時,我就像是走在一個夢裏,很難相信那個看起來十分廣闊的空間從此以後,可以由我來支配。

台長站在我的身邊,他的安靜和我的雀躍成為鮮明的對比,他一直在觀察我臉上的表情,而我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感激之情。我打心眼裏對他為我所做的一切感動不已,如果他在那個時候,對我提出什麼要求的話,我是不會拒絕的。不單是為了這個三室一廳,還因為當時,我誤以為他是因為愛上了我才這麼幹的。

她用手指在牆上敲敲,然後把耳朵貼在牆麵上,傾聽著自己的敲擊在牆麵上的回聲。

搬進房子的第一天晚上,我被嚇醒了。

一個男人站在我的床邊,臉上帶著隱約的笑意默默地盯著我看,似乎他早就知道他的目光會把我從夢中嚇醒過來。

我在驚恐不安的狀態下,問了一句蠢話:“你是怎麼進來的?”

男人對我展開了手掌,在他的手掌之上,有一把銅質門鑰匙發出鈍滯的光芒。

恐懼像一個封條封住了我的嘴,我不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怎麼做才是正確的,我惟一清楚的是,如果他想傷害我的話,我是很難逃脫的。或者他會殺了我,我還想到。我無法把我的思緒從絕望的邊緣往回拉,我被眼前的事情嚇壞了。

“我想在你的床上睡一下。”在月光中顯得高大飄忽的人形開了口,他的牙齒在話語中發出青色的光,一閃一閃的。然後他就當著我的麵,把衣服從身上一件件地脫了下來。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脫,我把他的話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直到他脫得身上隻剩下了一條內褲,人卻並沒有像被一樣蓋到我的身體上來,而是語氣溫和地提醒我在床上給他挪出一半睡覺的地方,我才猛然覺醒到:他所說的“睡一下”,就是平常意義上的睡一下。

那天晚上我把我的床全部讓給了台長,他毫不客氣地睡了上去,很快便在我新買的白毛巾被裏發出了汙濁不堪的鼾聲。

台長睡覺的樣子活像一頭豬。

我穿著睡衣光著腳板在我的三室一廳裏來回走動,被從床上發出來的鼾聲追趕得四處奔逃煩躁不安,除了那張被占據的床以外我沒有別的家具可以用來安置我的睡眠。我甚至連一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月光從我的落地窗裏無聲無息地照了進來,皎潔得讓人心碎。我在月光裏長時間地站著,閉著眼睛,感受它的撫摸。男人的鼾聲漸漸離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澎湃的潮聲和波浪擊打聲,我從月光裏聞到了一股新鮮的海水發出的氣味兒。我從未見過海,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海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發出來的氣味。

我在房間裏的月光之地中不停地走動,累了就到衛生間蓋了蓋子的抽水馬桶上坐一會兒。在將近七個小時的時間內,我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很認真地梳理了一下,所有的細節無一遺漏,最後還是無法弄清台長究竟想要幹什麼?

盡管現在我在台裏成了他排除異己的一個手段,但說到底我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借口,他沒有必要也不可能隻為這一點而給我如此多的好處,眼前的事實證明,他為我所做的這一切也並非為了得到我的身體,而這(用我前任男友的話說)一直被我認為是他惟一可能想要從我這裏得到的東西。

種種的未知和懸念讓我在月光裏感到暈眩,我想自己或許應該從這套房子,以及正睡在我床上的男人身邊,逃離出去,放棄已經到手的一切好東西:工作,工資,房子,別人的尊重(我的同事們在人前不大同我說話,但一到了沒有第三者的時候,他們全都爭著討好我),重新回到西餐廳,去做回那個臉上永遠僵掛著一個微笑,小心翼翼地侍候著所有兜裏揣夠了埋單的錢的顧客們。這麼一想的時候,我的心立刻就疼起來了,我心疼這一切,舍不得放棄他們。

我們生活在一個物質的時代,難道不是嗎?

憑什麼我就不能享有好一些的生活?憑什麼我要把已經拿到手的好處再拱手送回?我承認眼下有個我不喜歡的男人睡在了我的床上,但說到底我並沒真正損失什麼,甚至連預期中可能要損失的部分都沒有失去,那麼,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磁帶因為錄滿而停了下來,她把磁帶從錄音機裏拿了出來,換上了另外一盤剛啟封的磁帶。她看看外麵的天色,繼續說道:

天亮的時候,我換好了衣服,去廚房為我和台長做了一頓早飯。等他從衛生間裏洗漱完畢後,我們就像是兩個共同生活了好幾輩子的人似的,神態自然地坐在餐桌旁吃早飯。一夜未眠使我的臉孔看上去有些蒼白,與此相反的是台長顯得容光煥發,他粗糙的麵皮上因為用了我的洗麵液而發出細致隱約的香味。

“我已經有好幾年沒睡過這麼踏實的覺了。”台長笑眯眯地對我說,“我總是睡不好覺,吃安定也不管用,去醫院查了好幾次,根本查不出毛病來。有一些狗屁醫生甚至還認為這不算是什麼毛病。結果我就遇見了你。”

“遇見了我?”

“對,從我遇見你的那個時候起,我就有預感,你是一個能讓我好好睡覺的人。”

“為什麼呢?”

“很難說,一種感覺吧。”

“隻是因為這一點嗎?”

台長用十分嚴肅的口氣質問我:“難道這還不夠嗎?”

我還能對此說什麼呢?我曾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找了無數個理由,結果答案竟然是這個。我盯著台長的臉看,他相貌上最大的特征是無任何特征可言,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臉孔你會覺得似曾相識,而當你自以為已經熟識了這張麵孔後,它又會時時讓你感到陌生。

“你不要夢想著成為我的情人,這一類的女人我已經夠多了,再增加的話恐怕身體會吃不消。”台長看我沉默著不再說話,便補充了一句。

聽了這話我一時無法自控,從嘴裏噴出去一大口牛奶,那天早晨台長的心情格外的好,他對我的失態隻是瞪了一下眼睛了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睡了一個好覺造成的。

有一段時間,我們和睦相處,台長經常在深夜到我的家裏來,他好像愛上了在我的床上睡覺的感覺。進門之後,幾乎沒什麼話,整個人像一塊巨大的雲,飄至床頭,脫掉衣服後倒在床上,接著發出雷一樣的鼾聲。

讓我難以忍受的是,來之前他從來不打招呼,像回自己的家一樣,想來就來想睡就睡,給我的生活造成了諸多不便。而且自從他在我的床上睡過覺以後,我就沒有睡覺的地方了,即使他不來,我也無法在被他汙濁的身體弄得皺皺巴巴的被子裏睡覺了,原本屬於我的那張床現在散發出一種很難聞的味道。有時候,它還會發出台長從某個女人身上帶過來的香水味道,這些香水味道和台長的體味一樣濃烈粗俗不加掩飾。我曾經想另外再買一張床安置到另外一間房裏,但被台長堅決地阻止了,他說他不能允許在我的房間裏同時存在著兩張床。那樣一來,他的感覺就全不對了。

最後我買了一個加寬的長沙發,擱在落地窗的窗前,充當我的床鋪。

讓我和他在一間房裏睡覺是台長始終堅持的,他說,有我在他身邊,他才能睡得踏實。

我不太介意睡在哪裏,我認為自己在哪裏都能睡得很好。但是,自從我發現台長常常在夜裏爬起來偷看我以後,我就不能再好好地睡覺了。

台長喜歡看我睡覺。每次當他從自己的睡眠中清醒過來後,就走到我的身邊來,偷看我的睡眠,看累看夠了以後,再回到床上去繼續睡覺。但我睡覺時不喜歡被人看,盡管這不會損失我什麼。

我想沒有人會願意表演自己的睡眠給人看,無論是多麼具有獻身精神的演員都不會願意表演這個。那樣一種和死亡相似的狀態有什麼好看的?我想不清楚這個問題,到現在也想不清楚。有幾次我試圖在他睡著以後,像他觀察我那樣去觀察他,但不到一分鍾我就失去了興致。

台長以及台長的睡眠,他們組成一個沒有任何觀賞意義的物體,橫陳於我的床上,既肆無忌憚又理所當然。

我開始失眠。

STOP。

PLAY:

我經常整夜整夜地坐在沙發中望著窗外,月光每天都像一個約好了的朋友似的來看我,有時像風,有時像霧,有時像海。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欞。我用兩隻胳膊交疊在自己的胸前,輕輕地拍打著自己,給自己唱催眠曲。

有時候,台長會在我的催眠曲中醒過來,他從床上支起上身看著我,問我:“你為什麼不睡覺?”

我說我睡不著。

台長就笑了,“我知道睡不著的滋味兒,不太好受,是吧?”

我說是啊是啊是不太好受。

台長說:“那我給你講笑話吧,也許你聽了我的笑話就能睡著了。”台長給我講的全是些沒有一點幽默成分的黃色笑話,他邊講這些笑話邊笑同時還不停地打量我的神情變化,有時他會突然收住笑,問我,“你為什麼不笑?我的笑話不好笑嗎?”

我說我這個人從小就缺乏幽默感。

他聽完我說的這句話笑了足有兩分鍾,笑得前仰後合,像一大攤拿不成個兒的人泥,他的笑把房間裏的月光弄得支離破碎,憔悴不堪,笑夠了,他就又倒下身子睡著了。

你覺得這可笑嗎?

由於睡眠不足,我的臉色一天天蒼白憂鬱起來,眼珠從臉孔上深陷了下去,像夜色一樣恍惚不定。有一天,我被自己在鏡子裏看到的一張陰沉的臉孔嚇壞了,我不敢相信這就是我自己的臉。我在這張臉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台長的表情,台長的神態,台長的嚴肅。

那一瞬間我心膽俱裂。

我意識到自己被傳染了。台長在台裏看誰都沉著臉,好像誰都欠了他似的。在他的兩脅之下,濃烈的陰鬱之氣像兩個翅膀,如影隨形地跟在腳步後麵,殺蟲劑般剿殺了活躍在空氣中的快樂分子,把人們的表情變得僵硬難看。而在私下裏,我和他接觸得最多,所以盡管我千小心萬小心,還是控製住自己臉孔上的表情日漸像台長一樣壞死了。

我還年輕,我不想要一張連自己都不喜歡的臉。

她沉吟著,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靠近耳邊的一小塊皮膚,想像揭離麵具似的把自己的皮膚揭開,但她的願望最終變成了一個不斷重複的“擰”而已。

她從房間裏走出去,過了一會兒回來時,她的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綠苔似的麵膜。

我費盡周折地去見一個女人。這個不輕易見人的女人流傳在這個城市裏最神秘的網絡之中,她的形象被人們傳頌得變幻莫測。我知道我的母親曾經見過她,當時我父親還活著,這個女人就斷言到我的母親命裏注定要喝兩家井水嫁兩次男人。一年以後,所有的預言全都被證實了。

我被人領進門的時候,女人正在吃飯,她的坐姿十分端正,仿佛出席盛大的宴會那樣,舉止優雅,她的筷子準確無誤地落在麵前的盤子中,夾起菜,慢慢地放進嘴裏,無聲地咀嚼。她的臉龐上有一種讓人目眩神移的光芒,目光筆直地穿越時空,落到一個神秘莫測的所在。房間裏點著燈,但仍然顯得昏暗,我能感覺到有很多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正在房間內流動著,偶爾他們會挾一股涼風經過我的肌膚。

算命的女人抓住了我的手,放在她攤開的左手上,右手的手指在我的掌心裏摸索著。

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情?”

“很多事情一直在發生。”

“我該怎麼辦?”

“辦法總是和勇氣在一起。”

“你指的是什麼?”

“注定的事情,不需要預料。”

我離開的時候,在女人的喉嚨間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我在她那無所不見同時又無所遁形的視線裏,筆直地走出了門。

她撕開了自己臉上的麵膜,和臉龐同樣大小的一塊綠苔被剝離下去後,露出了一張蒼白細致的臉。

有一天,我的前任男友來台裏找我。

“天哪,你怎麼變得如此憂鬱了?”我的前任男友驚呼了一聲。

我對他說我正在生病。

“你憂鬱的樣子看上去十分迷人。”他對我讚賞地說道。

我把我的前任男友帶回家,讓他和我做愛。他用了很長時間才把注意力集中到我想要他做的事情上去。

我們進門以後,他立刻被我的房子迷住了,像我通常在夜裏所做的那樣,光著腳板在房間裏四處轉悠,嘴裏不停地嘟嘟囔囔著,“天啊,台長究竟從你這裏得到了什麼好處?竟然用這麼大的手筆來討好你?”當時如果不是我想做愛想得發瘋的話,我早就把他一腳踢出門外去了,我不明白從前我愛上了這個人身上的什麼東西?

說真的,我實在是太想和男人做一次愛了。最近一段時間,我總是覺得渾身發冷,我希望做一些能使自己感覺溫暖的事情,想在一個安全的沒有人打擾的懷抱裏什麼都不想地睡上一覺。我對我的前任男友並無一絲一毫的愛意,但我對自己從前在他的懷裏呼呼大睡的情景懷念不已。我想男人的懷抱想得快要發瘋了,可眼下除了他以外我找不到別人(在台裏,台長不動聲色地把曾經對我產生過某種企圖的男人一個一個地打發到了很難見到我的地方,現在已經沒有哪個男人敢來愛我了)。

我的前任男友領會了我的意思之後把我抱在了懷裏,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我扔到了床上,我尖叫了一聲,從床上彈了起來,嚇了我的前任男友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