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金鼇山下(3 / 3)

一個山旮旯裏的小山村,在漫長的歲月裏,往往就是憑著大量人才的輸出來確立它的榮光和地位的。在這方麵,江村同樣具有某種代表性。

曆史的天空總是布滿著斑駁光影,而這樣的光影在更多的時候總顯得寂寥而冷峻。到了近代,當一種外來文明以自己的強大力量對另一種文明所自恃的自得圓滿形成巨大衝擊時,世界一下子變得傾斜起來。時間,在經過了很長一段循環往複的螺旋式轉動之後,進入了清晰而快速的直線狀態。速度變得重要起來。文明的中心在工業革命之後也不可扭轉地從鄉村轉向城市,一種強大的顛覆力量像瓢潑大雨一樣掃蕩著廣大的中國農村。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跟中國所有的山村一樣,江村不可避免地迎來了破落和衰敗,農業社會所遺留的所有東西,與百年老屋中的天井、馬頭牆一樣斑痕點點。

現在的江村,正是這樣情形下的殘留物。當年大片大片精致的徽州民居,現在隻剩下暗然別墅、茂盛堂、江澤涵故居等十幾幢了,千年古村變得麵目全非。在對待傳統建築方麵,這麼多年來一直習慣於拆房子,拆路,拆橋,清代拆明代的,民國拆清代的,現代拆民國的……江村目前老屋子中,值得一提的是“茂盛堂”,它是民國代總理、北平特別市長江朝宗的祖屋,屬於明代建築,占地10餘畝,依山傍水而建,氣勢很是莊嚴不凡。另外一個,則是“暗然別墅”了,這座中西合璧的建築是民國安徽省長江紹傑1927年所建,整個建築與鄰近的徽派建築不同,它的門樓竟然是圓的,不設天井,也不設“三雕”。江紹傑為什麼“暗然”呢?是因為生逢亂世,辭舊迎新,一切都由不得自己,隻好躲在這個小山村中獨自憐惜吧。這樣“暗然”的情緒,就像身體的影子一樣,揮之不去,即使告老還鄉之後,那樣的沮喪仍如雲纏霧繞。其實江紹傑還真的應該感到慶幸,那個千瘡百孔的時代又有什麼值得留戀呢?還不如“好了,好了”,讓一切都好好地“終了”一番。

當然,“暗然”的另外一層意思也可能在於,江紹傑隻想表示一下個人的“低調”吧;或者就是發泄自己的不滿。一個從專製政治舞台上隱退下去的人物,除了不可告人的事情之外,剩下的,就是不可抑製的淒清了。

同樣感到“暗然”的還有江村。當海洋文化以一種排山倒海的方式卷起世界的風暴時,最感到“暗然”的,就是代表農業文明主流的山地文化了。但問題是,當一種直線的時間觀點以排山倒海的力量衝擊著那個周而複始的圓圈時,所有的一切都天崩地陷。這時候的江村就像是一場大爆炸後的徽塵,它飄搖著,在風雨之中,在時間之中,像一片飄蕩在空中的樹葉;或者是,縮回自己的老巢,像一頭老龜一樣,苟延殘喘,做著益壽延年的千年之夢。

江村一直是有著示範意義的。它的示範意義不僅僅在於它所行走的千年軌跡具有相當的代表性,不僅僅在於它是山地文化村落的一個代表,它的示範意義還在於:如果這樣的生活哲學和生活方式自始至終處在一種穩定的社會狀態中,也可以說,這樣的生活方式極具人生的真諦。但問題是,當兩種截然不同的時間觀念發生撞擊時,那種以和諧和穩定為理念的方式就顯得弱不禁風了。與山地文化相比,海洋文化最大的優點就是那種抑製不住的活力,就是能夠極端性地調動人的內在潛能,將人自身的那種能量激發出來。如果說人一生是在畫一個圓的話,那麼,海洋文化的出發點就是力所能及地將這個圓畫得更大。這樣的意思也就是說,如果說山地文化的圖騰是一隻千年老龜的話,那麼,海洋文明的圖騰更像是鷹,那種一直努力飛得更高的天空之鷹。

悲劇往往是在發生之後才會成為悲劇的。在衝撞中,那種強悍文化毀滅毀來了弱者文化所有既定的倫理和秩序,毀滅了很長時間培育出來的敦厚自足、堅毅忠誠的性格,也毀滅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萬古不變的定力,而千百年來,徽州追求的,就是這種亙古不變的常態。

當一個時代漸漸遠去的時候,作為後人,我們隻能聽到的,是三三兩兩的呼哨聲,在空中或有或無地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