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母回家見趙富在一個小土爐子上用幹樹枝熬罐罐茶,就愁眉苦臉地對他說:“嶽虹吃一口吐一口,連喝水都吐。”
當時正是春夏之交的季節,新糧還沒下來。所以趙富說:“她可能沒糧了,整天光吃野菜,把胃吃出毛病了?把咱家的米麵勻給她一點吧。病了,不吃米麵可頂不住啊。”
趙母說:“傻,她是有喜了。”趙富愣住了,半天才問:“真的嗎?那可咋辦?”趙母氣呼呼地說:“咋辦?你就等著讓公安局來抓你吧。”趙富說:“媽,你可不能眼看著我被抓走啊,我被抓走,你和啞巴靠誰去?再說,這生米煮成熟飯的主意還是你給我出的。”
趙母說:“怨誰也沒用,趕快想法子把這事兒遮蓋過去,不然大禍臨頭了。”趙富問:“設法打下來?”趙母說不敢那樣做,嶽虹的身體太差勁了,弄不好就把她的小命兒要了。
啞巴媳婦進來了,剛坐下,突然哇哇地嘔吐起來。趙母轉身問趙富:“你媳婦結婚後來過月經嗎?”趙富搖了搖頭。趙母說:“哎呀,說不定她也有喜了。”趙富卻麵露喜色說:“那好呀,生下來咱家還能多一份口糧呢。”趙母發急地說:“可是嶽虹咋辦?”趙富沉默了。
好大一會兒,趙母自言自語地說:“要是嶽虹先養娃娃,啞巴後養娃娃就好辦了。”趙富說:“肯定是嶽虹先養嘛……啞巴不是比她遲幾天嗎……媽,莫非你有主意了?”
趙母說:“唉,主意是有了,不過這女人生娃娃的事情,是說不定的,早幾天遲幾天是常有的事……真主保佑,啞巴可千萬不要比嶽虹養得早啊……”
有一天,嶽虹在自己的窯洞裏用拳頭打自己的肚子,在地上使勁兒跳著,想造成流產。趙母來看見了,急忙攔住她說:“傻娃娃……要是弄個半拉子小產,那會出人命的。我參加新法接生培訓時,人家給我們講過這種知識……”
嶽虹聽她這麼說,就撲倒在炕上無聲地抽泣著。趙母說:“嶽虹,你別愁。我家啞巴媳婦也有喜了,這讓我有了一個好主意……”
嶽虹驚異地看著趙母。趙母說:“嶽虹,我是這麼想的,過兩個月到夏天了,你也該顯懷了,單衣裳遮不住身子,你就裝病睡在炕上。我是咱隊裏的赤腳醫生,我說你是傳染病,別人就不敢來串門了……”嶽虹靜靜地聽著。趙母又說:“我估摸啞巴應該比你遲幾天養娃娃,要真那樣就好辦了。你養的時候當然是我來接生,生下來先悄悄在你這裏養著。等啞巴也養娃娃時,我神不知鬼不覺把你的娃娃抱走,對別人說也是啞巴生的……啞巴好蒙騙,到時候我自有辦法。”
趙富講到這裏,對幾十年前農村情況一點都不了解的李晶插話說:“強盛的奶奶不是沒上過學麼,怎麼能擔任隊裏的醫生?她說嶽老師得了傳染病,大家能相信她說的話嗎?”
趙富說:“我媽雖是文盲,但政治條件沒人能比。娘家三代貧農,婆家三代雇農,我父親是烈士,我這當兒子的又是支書,加上我媽又會土法接生,所以,在當時那種‘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口號下,她就擔任了生產隊的赤腳醫生,還在公社受過一個月訓練……”
李晶說:“哦,明白了,那麼後來呢?”趙富便接著敘述。
趙母的設想很周密,幾個月後,嶽虹就按趙母的主意躺在窯洞裏裝病。紅崖村坐落在大山裏,地廣人稀,村民居住非常分散,這個山坡上一家,那個山窩裏一戶。加上嶽虹住的窯洞本是“文革”中廢棄的清真寺,那地方原本是宗教聖地,一直沒有其他住戶。趙母逢人就說嶽虹得的是肺癆,又咳嗽又吐痰,痰裏還帶著血。村裏人都怕傳染,誰也不敢來探望。嶽虹也整日緊閉大門拒不見任何人……
嶽虹不上工,就隻能分一點人頭口糧而分不到工分糧。怕她吃不飽,虧了肚裏的孩子,趙富常瞞著啞巴妻子把自家的糧食和自家醃的鹹菜偷偷拿給她一點……好不容易熬到那天,趙母慌慌張張拿了小藥箱,說那邊要生了。趙富一聽,跟著趙母急急忙忙地朝嶽虹那裏跑去。到了清真寺院子裏,趙母推開嶽虹的屋門進去,隨手又把門緊緊地關上。
趙富滿臉焦急地在嶽虹的窯洞外麵走來走去,並不時地站住聽一聽窯洞裏的動靜。
嶽虹是難產,孩子長時間不能降生。嶽虹絕望的哭喊聲從窯洞裏傳出來:“媽——媽——你快來救我呀……我要死了……”
趙母大聲說:“嶽虹,你別怕,你別怕,有我呢……”趙富在門外蹲下來捶打著自己頭。
嶽虹的哭喊聲不斷地傳出來:“天哪——你讓我死就快點吧……我受不了啊……”
趙富在屋外走來走去,焦慮得不知怎麼是好。心裏暗暗發誓,如果嶽虹能平安渡過這一關,我趙富今生今世一定要對得起她。想著,想著,他便跪倒在門外的寒風中禱告著。趙富是回族,屬於天生的穆斯林,但經曆了幾年軍營生活,又經曆了這麼多年的無神論教育,他早已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有真主了。但此時別無他法,他隻能跪下來向那個不被自己承認的真主禱告,求他把所有的災難都轉移到自己身上,讓嶽虹順利把孩子生下來。當時趙富隻覺得那每一分鍾等待都是煎熬,然而他隻能繼續煎熬著,也繼續禱告著……
等了好久好久,隻聽得嶽虹一聲聲慘叫,就是盼不到嬰兒的那一聲啼哭。直到嶽虹嗓音都嘶啞了,才有一聲嬰兒的啼哭傳出來,隨即便聽到趙母驚喜的聲音:“是個兒子娃呀。”一直跪在院子裏的趙富聽見了,站起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後便淚流滿麵。
窯洞內,嶽虹像是剛被吊打過的犯人一樣,頭發散亂滿臉汗水地躺著。趙母將抱包裹好的嬰兒放在嶽虹的被子旁邊,用袖子擦一把自己臉上的汗說:“唉,總算是平安養下來了……誰都知道生頭胎費勁兒,但我還沒見過像你這樣費勁兒的……嚇死了,真是嚇死我了……”
估摸著基本沒事兒了,趙富才疲憊地轉身往大門外走。
聽到這裏,趙強盛想起父親曾對自己說過的話:“哪有你媽生你時受的罪大……”他今天才明白這話中的意思。
而嶽虹聽到這裏卻想起,後來趙母給自己做飯時曾說過孩子的胎位,她說別人家孩子都是爬著出生的。那樣,在母親使勁兒時,孩子也能借上天的力量往出爬。可嶽虹的孩子是側身躺著的,這樣母親雖然使勁兒,但孩子自己卻使不上勁兒,所以長時間生不下來。幸好孩子在最後時刻終於把身子轉了過來,爬出了娘胎。
其實趙母的說法是沒有科學道理的瞎說。數年後,嶽虹看了婦產科書籍,才真正搞懂自己當初屬於何種難產。那側身躺著出生的胎位,在醫學上叫做枕橫位,是一種嚴重的胎位不正。因為孩子的頭天生是前後寬而左右窄,而產婦的骨盆也是前後寬而左右窄。胎兒隻有臉朝下爬著出生,胎頭的形態才能適合產婦骨盆的自然形態。可枕橫位剛好相反,當然卡住生不出來。這種胎位有一部分經過產婦產前的本能掙紮,能自己轉為正常,有一部分始終不能轉換,必須經過產鉗手術助產或是剖腹手術才行,不然將是母子雙亡。而嶽虹恰好是那幸運的前一種,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如果自己當年真的死於未婚難產,自己的媽媽將很難活下去……今天想到這些,嶽虹還後怕得渾身打戰……
趙富接著講述。幾天後,啞巴挺著大肚子出出進進。趙母盯著她的身影,歎氣。因為嶽虹的孩子五六天了,啞巴還沒一點動靜,趙富母子都很著急……
終於在嶽虹生下孩子的第八天晚上,啞巴也肚子疼了。她先是趴在炕上哼哼,一會兒便疼得翻滾起來。趙母指揮著趙富將一根繩子的一頭拴在窗框上,一頭拴在炕牆上釘著的一根木頭橛子上,趙母取出那條趙富從部隊上帶回來的軍綠色床單,搭在這繩子上,這就形成了一道簾子。趙母將啞巴的兩腿拽到靠近炕邊的地方,繩子上掛著的床單剛好擋住了啞巴的上半身。
趙母一邊往下拽啞巴的褲子,一邊對趙富說:“女人生娃時有晦氣,男人家不能待。”趙富急忙出來站在外邊。趙母又從屋裏探頭出來對趙富說:“你拿上大棉襖和筐子,快去把那邊的娃娃包好,放到筐子裏提回來,千萬不要讓別人看見了。”趙富急忙拿了一件棉襖向外走,一邊還說:“媽你放心吧,天這麼冷,這麼黑,沒人來的。”
嶽虹的窯洞內,趙富向她說明了情況。嶽虹看到他拿來的那筐子和棉襖,當下就流淚了。她哭著對趙富說:“你出去,我給他喂最後一次奶。”
趙富隻好轉身出來在外邊等著。等到嶽虹喊他的時候,他才進去。嶽虹淚流滿麵地把孩子遞給趙富,趙富看看他睡得熟熟的臉蛋,小心翼翼地將他包好放到筐子裏,提著往外就走。嶽虹突然叫道:“你等等。”趙富站住了。嶽虹掀開筐子中的棉衣,仔細瞅著孩子的小臉,那眼淚便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一串一串灑落在孩子的臉上。
趙富著急地說:“我得快點回去。”說著,他提了筐子快步向外走,身後頓時傳出嶽虹的哭聲。一路上,趙富疾步走著,寒風呼呼刮著,那風聲裏似乎一直伴著嶽虹的哭聲。那哭聲像刀子一樣,一下一下剜著趙富的心。
啞巴的生產倒很順利,前後不過一個小時的樣子,當趙富提著筐子走到自家房門口時,就聽見了嬰兒的啼哭。趙富急切地衝進屋裏,將手中的筐子放到地上。問生了個啥,趙母喜滋滋地說也是個兒子娃。趙富笑了。
趙母低頭揭開筐子,嶽虹的孩子被弄醒了,哇哇地哭起來。這時,破床單搭成的簾子後麵,啞巴雙目緊閉,疲憊不堪地躺在那熱乎乎的土炕上。耳聾讓她聽不見任何陰謀詭計,一條床單做成的簾子又擋住了她的眼睛,讓她看不見任何造假。她就這樣被硬生生地蒙蔽著和欺騙著……
趙母探身到簾子裏邊,搖晃著啞巴的身子,並舉起兩根手指向啞巴做著手勢說:“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啞巴聽不懂婆婆的話,但她看見婆婆舉著的兩根手指頭,臉上很驚訝,就掙紮著要坐起來。趙母跟趙富一人抱了一個嬰兒,掀開簾子讓啞巴看。啞巴哇哇叫著,笑著。趙富和趙母都心酸而羞愧地背過身去流淚。
嶽虹聽趙富說到這裏,痛苦得雙手掩麵,無聲地抖動著身子,那淚水不斷地從指頭縫裏滲出來。趙強盛目瞪口呆看著趙富,他實在不能想象這都是真的,他隻覺得自己今天置身在另外一個世界中了,一切都被人重新安排過了。而李晶似乎並沒受到太大的震動,她隻是擦一把淚水,長長地歎口氣說:“真是天衣無縫的欺騙啊。”
趙強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把它重重地吐了出去,然後盯著趙富問:“我不相信我媽連自己生了一個還是兩個都搞不清楚,那麼容易就被騙了?”這是趙強盛的質疑,也是趙強盛的掙紮,更是趙強盛內心裏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期盼。不管怎麼說,一個大男人總不能一下子接受這種事實,突然之間從那個女人的兒子變成這個女人的兒子了,這讓他實在受不了。
趙富回答說:“強盛啊,你想,她被簾子擋著,什麼也看不見,加上她被產前的肚子疼折磨得一會兒昏一會兒醒的……她能知道啥呀?”
李晶說:“再加上女人生育時,一會兒是孩子,一會兒還有胎衣,又被擋住了眼睛,哪分得清生了一個還是兩個。要是我,別人用那種方法多給我一個孩子,我也會深信不疑的,更不用說媽媽還是個聾耳朵。”嶽虹也默默地點頭表示同意李晶的說法。
趙富繼續講述。幾個天後的一個清早,趙富抱著兩個孩子仔細地看,趙母也湊到跟前看著。突然,她對趙富說:“你看,這兩個娃娃真像剝了你的皮了,都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說是咱家的雙胞胎還真沒一點問題呢。”
聽母親一說,趙富再仔細觀看兩個孩子,這下他也驚訝了。確實,咋都長得這麼像我?那向上挑著的眉毛,直直的鼻梁,高高的額頭,厚厚的嘴唇,哪個也不像他的媽媽……趙母又解開孩子的包裹看孩子的手腳。她便對趙富說:“富兒,你別看倆孩子都瘦,從這手和這腳就能看出來,他們將來跟你一樣都能成長大塊頭身架子,做衣服很費布料。”
趙富聽見這話笑了。他說:“該給兩個娃起名字了……嶽虹的這個叫強雲吧,因為他像一朵雲非要飄到咱家屋頂上;啞巴的這個叫強盛,長大把咱國家建設得更強盛……”
李晶又追問說:“後來呢?村裏的人始終都沒有發現破綻?”
趙富說:“由於兩個孩子在相貌上恰巧都像我,所以誰也不懷疑我家啞巴生的是雙胞胎。”
趙強盛將頭靠在沙發靠背上,神情非常痛苦。嶽虹依然低頭垂淚。李晶抓著嶽虹的一隻手,不停地撫摸著,似乎這樣能撫平嶽虹心裏的傷痛。
趙富說:“嶽虹,你也別難受了,給兒子說說後來的情況吧。”
李晶體貼地遞給嶽虹一張紙巾。嶽虹擦掉眼淚,傷痛地說:“那幾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孩子沒被抱走前,我愁得日夜不安,隻怕被人發現。可孩子被抱走以後,我的心都像被別人揪走了……從裏到外都空落落的,我發瘋一樣想見到我的孩子,但我又不敢去看他,怕我見了孩子會忍不住當場哭起來……”
孩子半歲時,正是秋雨連綿的季節。有一天生產隊不出工,嶽虹便想去趙富家看孩子。她穿著一件雨衣走到趙富家門口,卻又沒有勇氣進去。當時她想,哪怕在這裏偷偷聽一聽孩子的哭聲也好呀。
嶽虹的雨衣還是插隊時從城裏帶來的。山區農村窮,農民什麼都互相借用,嶽虹的雨衣不知被多少人借去穿過,所以早已經扯破了幾處。嶽虹住處距離趙富家大約有步行二十分鍾的路程,嶽虹順著山坡一路走來,那雨衣的破損處已經使她的衣服濕了不少,山路上一片泥濘,她又摔了一跤,來之後又長時間站在趙富家門外徘徊,所以身上已經快濕透了。
趙富出來了,見嶽虹站在門外,頭發上往下滴著水,身上沾著不少的泥,他愣住了。而嶽虹看見趙富卻轉身就走。趙富說:“嶽虹,你別走。”嶽虹遲疑地站住了。趙富說:“我知道你想強雲了……你就進來看看吧。”
屋子裏,兩個孩子都睡著了,家裏靜悄悄地。看見嶽虹,趙母急忙讓她坐在炕邊,並趕快遞過一件舊汗衫,讓她擦頭上的雨水。嶽虹顧不得寒暄,隻是急切地往兩個孩子臉上看。趙母想了想,就把兩個孩子都抱到嶽虹跟前。倆孩子真的太像了,嶽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終於將目光集中到一邊。
趙母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啞巴,然後問嶽虹:“你能分得清楚?”嶽虹點頭,將其中一個孩子的右邊耳朵掰過來,趙母一看,這孩子的右耳後麵有一顆小小的黑痣。趙母歎氣說:“到底是親娘,我還沒注意過這個地方。”嶽虹眼睛紅了,趕快裝出笑臉把孩子交給啞巴就起身告辭,毫無所知的啞巴笑嘻嘻地接過去放到炕上……
趙強盛當然知道自己耳後的小痣,聽到這裏,他想起了一些事情,就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右耳後麵。這時趙富已經滿眼含淚。
那天,嶽虹出了趙富的家門後,是一路哭著回到自己窯洞裏的。
有一天,啞巴媽媽帶兩個孩子下地鋤草……快兩歲的強雲和強盛都在地頭上跌跌撞撞地跑著玩。突然一個跌到了,嶽虹放下鋤頭飛跑過來扶起孩子,急忙查看孩子身上有沒有受傷。啞巴也飛跑過來,抱著孩子哇哇叫喚。嶽虹像是醒悟過來,急忙放開孩子,裝作若無其事地從他們母子身邊走開。
那兩三年中,嶽虹每天都受著這種折磨:近在咫尺,卻不能親自撫育自己的孩子,而且這輩子注定不能跟孩子生活在一起……後來,她終於被推薦上大學了……
嶽虹在窯洞裏收拾行李。趙富進來說:“為了讓公社同意推薦你,我可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嶽虹冷冷地說:“謝謝你了。”趙富又說:“為了不引起別人懷疑,你這一走,就不要再來看強雲了。咋說也不能讓別人知道強雲是個不光彩的私娃子吧……再說,你以後還要建立自己的家庭,不能讓你的名譽受損……強雲放在我這裏,我一定會好好拉扯的,你放心……”
嶽虹轉身將頭靠到牆上哭起來,趙富束手無策地站在地上。
嶽虹說到這裏,像當年靠在牆上哭一樣,轉身伏在沙發靠背上哭起來。李晶輕輕地撫摸她的肩頭,陪她哭著。
等嶽虹稍平靜點了,趙富便插話回憶了嶽虹離開紅崖村當天晚上的一件事。那晚,強雲像有感應一樣,又發燒又哭鬧。煤油燈下,趙富看見他的小臉通紅,迷迷糊糊睡著,偶爾醒過來哭鬧兩聲就又睡了。趙母找出半片退燒藥哄著強雲喝下去,啞巴媽媽又抱著他拍著他,哄他睡覺。正在這時,老二強盛又哭鬧起來,啞巴便把強雲放下,又去抱起了強盛。趙富見狀便將強雲抱在自己懷裏哄著。他哄一哄,看一看抱著強盛的啞巴,又想起了哭著離開紅崖村的嶽虹,口裏便情不自禁地唱起秦腔《劈山救母》中的幾句唱詞:
劉彥昌哭得兩淚汪,懷抱著嬌兒小沉香。官宅內不是你親生母,你母是華嶽三娘娘。
唱著唱著,趙富心酸流淚了。趙母過來責怪地說:“看你給娃娃唱的是啥麼?遲早會惹出麻煩的。”趙富痛楚地說:“唉,我唱啥都沒關係啊,兒子太小啥也聽不懂,老婆聾啞啥也聽不見,隻有我趙富哭得兩淚汪啊……”趙母也覺得心裏難過,也淌起眼淚來。啞巴見趙富母子都哭著,還以為強雲病得嚴重了,也嚇得哇哇哭了起來,一家人哭成一團……
趙母用手比畫著讓啞巴抱兩個孩子去睡覺,然後轉身對趙富說:“唉,嶽虹當時要告你的話,你作為黨支部書記,強奸女知青,公家還不判你個十年八年的。她沒告你,還給你養了個兒子……你將來要報答人家啊……”
趙富說:“媽,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講到這裏,趙富流淚不止。
李晶哽咽著問嶽虹:“後來呢?嶽老師你再也沒見過強盛?”
嶽虹平靜了一會兒接著說:“我回城以後,一直在思念孩子的痛苦中煎熬了幾年。到我跟孟建峰結婚的那天,一個消息將我打趴下了……”
那天,嶽虹穿著大紅色連衣裙,頭上還帶著一朵紅花,與穿著筆挺的淺灰色中山裝的孟建峰在酒筵上敬酒。他們走到高山跟前,高山抬起頭笑眯眯地看著一對新人說:“喲,嶽虹今兒也被人灌酒了吧,臉都紅了。”嶽虹不好意思地說:“那些人非逼著我喝,我還真有點兒頭暈。”
高山說:“孟老弟終於抱得美人歸了,我們的嶽虹公主也終於做了新娘了。前幾天我出差還見到了紅崖村的人,他們還問我,那個像七仙女一樣好看的嶽虹現在結婚了嗎?我說還沒有啊。”
嶽虹不好意思地一笑,看了孟建峰一眼,他正在往酒杯裏添酒。嶽虹又輕輕地問高山:“他們還說什麼了?”高山說:“也沒說別的。哦,我還見了咱們當年的趙支書,他現在是包工隊頭頭,日子過得不錯。不過他的雙胞胎兒子有一個在水壩裏玩水時溺水而亡了……”
嶽虹臉色大變,她靠住桌子追問:“是哪一個?”高山漫不經心地說:“我不知道死的是哪一個,反正當時有個小男孩背著書包跑進來,我聽趙支書喊他強盛……”
嶽虹脫口而出說:“那麼死的就是強雲了?”她的臉色瞬間慘白,似乎有點站立不穩。高山慌忙問嶽虹怎麼了?嶽虹顫抖著將手裏的酒杯往桌上放,卻閃空了,酒杯掉到了地上,發出一聲脆響。隨著這一聲響,嶽虹也倒在了地上。孟建峰慌忙將她抱了起來,高山說:“哎呀,醉了,肯定是被人灌了太多的酒。剛才看她就像是暈暈乎乎的。”
當年那簡單的新房裏,嶽虹躺在床上,臉上似乎沒有血色。孟建峰問她:“好點沒有?”嶽虹嘴裏嗯了一聲。孟建峰責怪地說:“那些人愛胡鬧,你就堅決不喝,他們也就罷了,咋能把自己喝成這樣?”嶽虹推開他,口裏喃喃地說:“你走開好不好,讓我一個人待著……”
夜深了,嶽虹在床上淚流滿麵,孟建峰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不時站起來靠近床邊,但每次嶽虹都讓他走開,說自己要獨自待著……
趙強盛含淚聽著,望著嶽虹,眼睛裏有了柔情。
嶽虹說:“從那天開始,我心裏的哀傷就再也沒有消退過。人說最大的痛苦不是痛苦本身,而是這痛苦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假如能讓我痛哭一場,也許能好一點啊,但我這哀傷卻偏偏是無處可說,無人可訴,更不能讓孟建峰看出來……我茶飯無心,噩夢連連,還常常悶聲不響地坐著想心事。這在孟建峰看來就是對他的冷淡,這種冷淡使他耿耿於懷很多年。”
嶽虹又說:“我結婚頭兩年沒生育。我私下去醫院檢查過,診斷是輸卵管堵塞。我想可能是生強雲時落下的病根,所以一直不能對孟建峰明說。他要陪我去醫院檢查,我每次都拒絕,這也使他對我產生了很多猜忌。後來我自己偷偷去做通水治療,才有了雲雲。”
李晶:“哦,你女兒的名字跟兒子有關係吧?”李晶這麼懂嶽虹的心思,嶽虹很感動,她含淚點頭說:“是,我給女兒起名叫雲,對她爸爸說讓女兒像雲彩一樣自由飛翔,其實就是想讓她代替我心目中的強雲……孟雲,孟雲,就是夢見我的強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