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他要去的那個村子被大片的樹林遮住了。很快,那個村子在卡車轉過一個山彎重新顯現出來時,在一段傾斜的路麵,卡車又一隻輪胎砰的一聲爆炸了。卡車猛然側向一邊,差一點就翻倒在地。但是,這個大家夥,它搖晃著掙紮著向前駛出一點,在平坦的路麵上穩住了身子。小嘎多沒有感覺到痛。卡車搖晃的時候,車上的木頭錯動,使他木頭之間的雙腿發出了骨頭的碎裂聲。他的臉馬上就白了,讚歎一樣驚呼了一聲,就昏了過去。
小嘎多再也沒能走到鄰村的親戚家。醫院用現代醫術保住了他的命,醫院像鋸木頭一樣鋸掉了他半條腿。他還不花一分錢,得到了一條假腿,更不用說他那副光閃閃的靈巧的金屬拐杖了。那輛卡車的單位負責了所有開銷。這一切,都讓老嘎多自愧不如。小嘎多也進了護秋組,拿著麵銅鑼在地頭上哐哐敲打。兩個瘸子在某一處地頭上相遇了,就放下拐杖曬著太陽歇一口氣。兩個人靜默了一陣,小嘎多對老嘎多說,你那也就是比較大的皮外傷。你的骨頭好好的,不就是斷了一條筋嘛,要是到醫院,輕輕鬆鬆就給你接上了。去過醫院的人,都會從那裏學到一些醫學知識。小嘎多歎口氣,卷起褲腿,解下一些帶子與扣子,把假腿取出來放在一邊,眼裏露出了傷心之色。老嘎多就更加傷心了,自己沒有上過醫院,躺在家裏的火塘邊,每天嚼些草藥敷在創口之上。那傷口臭烘烘的,差不多用了兩年時間才完全愈合。他歎息,小嘎多想,他馬上就要自歎可憐了。老嘎多開口了,他沒有自怨自憐,語氣卻有些憤憤不平:“有條假腿就得意了,告訴你,我們這麼小的村子裏,隻容得下一個瘸子,你,我,哪一個讓老天爺先收走還不一定呢!”
老嘎多說完話,起身架好拐,在哐哐的鑼聲中走開了。雀鳥們在他麵前騰空而起,那麼響的鑼聲並不能使它們害怕,它們就在那鑼聲上麵盤旋。鑼聲一遠,它們又一收翅膀,一頭紮在穗子飽滿的麥地裏去了。
小嘎多好像有些傷心,又好像不是傷心,他也不會去分析自己。他把假腿接在斷腿處,係上帶子,扣上扣子,立起身來時,聽到真假肢相接處,有哢哢的脆響。假腿磨到真腿的斷麵,有種可以忍受卻又銳利的痛楚。他沒有去看天,他沒有想自己瘸腿是因為上天有個老家夥暗中作了安排。但現在,看著老嘎多慢慢走遠的背影,想:“老天要是真把老嘎多收走,那他也算是解脫出來了。”
他的心裏因此生出了些深深的憐憫,第二天下地時,他懷裏揣著小瓶子,瓶子裏有兩三口白酒。
到地頭坐下時,他就從懷裏掏出這酒來遞給比他老的、比他可憐的瘸子。整個秋天,差不多每天如此。每天,兩個瘸子也不說話,老嘎多接過酒瓶,一仰臉,把酒倒進嘴裏,然後,各自走開。這樣到了第二年的秋天,老嘎多忍不住了,說:“媽的,看你這樣子,敢情從來沒有想過老天爺要把你收走。”小嘎多臉上的笑容很開朗,的確,他一直就都是這麼想的:“老天爺的道理就是老的比小的先走。”老嘎多也笑了:“呸!婊子!你也不想想,老天爺興許也有個出錯的時候。”“老天爺又不會喝醉酒。”說到這裏,小嘎多真的才意識到自己還很年輕,不能這麼年輕就在護秋組裏跟麻雀逗著玩。
從山坡上望下去,村裏健全的勞動力都集中在修水電站的工地上,以至成熟的麥地遲遲沒有開鐮。
他說:“媽的,老子不想幹這麼沒意思的活,老子要學發電。”老嘎多就笑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老嘎多臉上的肌肉因為笑而擠出了好多深刻的皺紋。於是,這一天,他又講了好些能讓人發笑的話。老嘎多真的就又笑了兩次。兩次過後,他就把笑容收拾起來,說這世界上並沒有什麼值得人高興的事情。小嘎多心上對這個人生出了憐憫,第一次想,對一個小村子來說,兩個瘸子好像是太多了。如果老天爺真要收去一個的話……那還是讓他把老嘎多收走吧,因為對他來說,活在這個世上好像太難太難了。而自己還這麼年輕,不該天天在這地頭上敲著銅鑼驅趕麻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