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就要到了,五月和六月從未有過地感覺到“大家”的美好。每一個人看上去都是那麼可愛。即使是那些平時他們憎惡得瞅都不願意瞅一眼的人。六月給五月說了自己的這一發現,六月悄悄說,我怎麼現在就看著地生不憎惡呢。五月悄悄地說,我也是。
噢噢,噢噢。你看六月像不像一個新女婿,地生說。大家說,像極了。忙生說,還領著一個新媳婦呢,脖子裏還掛著紅呢。六月有些羞,又有些氣,卻沒有發火。五月說,我們剛才看見蛇了。地生說真的?六月自豪地說,當然是真的。地生說,別吹牛了,如果真看見,早尿褲襠了。六月的臉就紅了。五月護短說,你才尿褲襠呢,如果是你,說不定都嚇死了。地生說,如果是我,我就把它抓了燒著吃。五月說,吹老牛。地生說,不信你找一個來試試啊。白雲說,閉上你的臭嘴,我奶奶說,蛇可靈呢,它能聽見呢。我奶奶還說,蛇是不咬善門中的人的。地生問啥叫善門中的人。白雲說,就是一輩子做好事的人家,還不吃肉,不吃有臭味的東西。白雲接著說,我奶奶說,那時村子裏發生蛇患,人們晚上想方設法關緊門窗,蛇也常常鑽到被窩裏,有許多人都被蛇咬死。唯獨李善人每晚開著門睡大覺,蛇卻從來不去找他。六月說,真的?我奶奶說,千真萬確,說著,上前拿起六月的香包看。
喜歡就送你吧。六月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這麼大方的一句話。白雲驚訝地看著六月,就像是發現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六月接著說,喜歡就送給你。白雲說,真的?五月咳嗽了幾聲。不想六月還是說,真的。說著拿下來給白雲。白雲遲疑著接過,有點擔當不起的樣子,又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樣子。
噢噢,白雲是六月媳婦。噢噢,白雲是六月媳婦。地生和忙生拍著手喊。太陽就從六月和白雲的臉上升起來了。
爹讓六月舂香料。六月拿起石杵一舂,香料就搗蛋地跳出來。五月說讓她試試吧。爹說女孩子不能幹這個活的。五月問為啥。爹說不為啥。五月的嘴就撅起來了。不為啥又為啥不讓人舂,爹拿過杵給六月示範,那香料一點兒也不搗蛋了。六月再試,它們還是跳出來。五月說,就那麼點香料,都讓六月糟蹋完了。爹一邊往石窩子裏撿跳到地上的香料,一邊說,爹剛學時,也是這樣,得摸索,說不清的。六月聽爹剛學時也是這樣,就大了膽子舂,直舂得香料在石窩子裏亂開花。舂著舂著,那香料就服帖了。六月奇怪,當你小心翼翼地舂時,它反倒要跳,可當你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不怕它跳時,它反倒不跳了。這一發現讓六月激動得頭皮一陣陣過電,像是誰伸手一下子把他心裏好多窗子都打開了。六月看五月,五月一臉的羨慕。六月就又心疼姐姐。有些事你是永遠不能幹的。突然,六月發現這家裏是分著兩派的,爹和他是一派,娘和姐是一派。你看,這娘教姐學針,卻不讓他學,這爹教他拿杵,卻不讓姐拿。莫非這杵,就是娘說的大針?
姐無望地看著他舂香料,終於覺得這事和自己無緣,就拿了花布開始縫香包。隨著六月杵子的一上一下,屋子裏漸漸地充滿了香味兒。
霧漸漸散去。山上的人們一點點清晰起來,就像是一條條魚浮出水麵。六月東瞅瞅,西瞅瞅,心裏美得有些不知所措,六月向山下看去,村子像個貓一樣臥在那裏,一根根炊煙貓胡子一樣伸向天空。娘和爹還在睡覺嗎?娘和爹多可惜啊,不能看到這些快要把人心撐破了的美。
不覺間,太陽從東山頂探出頭來,就像一個香包兒。山也過端午呢,山也戴香包呢。六月想。再看大家時,大家就像聽到太陽的號令似的一齊伏在地上割艾了。六月問姐姐為什麼不等到太陽曬會兒把艾上的露水曬幹了再采。姐姐說,這艾就要趁太陽剛出來的一會兒采,這樣采到的艾既有太陽蛋蛋,又有露水蛋蛋。這太陽蛋蛋是天的兒子,露水蛋蛋是地的女兒,他們兩人全時,才叫吉祥如意。六月奇怪姐姐怎麼把太陽和露水說成蛋蛋。蛋蛋是娘平時用來叫他們的。姐姐這樣一說,六月就蹲下來,拿出籃子裏的刃子準備采艾。但是六月卻下不了手,一顆顆瑪瑙一樣的露珠蛋兒被陽光一照,讓人覺得它不再是露珠,而是一個個太陽崽子。六月一下子明白了姐姐為什麼要用蛋蛋來稱呼太陽和露珠兒。這樣,一刃子下去,就會有好幾個太陽蛋蛋死掉。五月說你發什麼愣,還不趁著露珠蛋蛋剛醒來趕快采。六月說,我下不了手。五月問為什麼。六月說,我覺得這露珠兒太可憐了。五月就撲哧一聲笑了,我還以為是你覺得艾可憐呢,真是個二愣,這露珠兒有什麼可憐的,你不采,太陽一出來,它們也得死,它們就是這麼個命。但是它們又沒有死,明天早上,它們又會活來。六月想想也是。接著心裏升起對姐姐的崇拜來。他沒有想到姐會說出這麼大的道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