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他對官氏是有感情的,但那是近似親情的感情,因為從未曾熱烈過,也就畢生無法熱烈。
容若對於盧氏的感情和那段歲月的執著,隻有顧貞觀最為清楚,因此,當顧貞觀在湖州見到沈宛的情思容貌,便有了為她和容若撮合之意。顧貞觀思之再三,在一封給容若的去信裏錄了幾首沈宛的小詞。
當容若拆開信,一陣似曾相識的芬芳使他驚愕了。一紙信箋掉了出來。容若拾起信箋,胸口好似被劇烈地撞擊了一下,信箋上的小字,清雅一如當年盧氏手筆。容若想:“難道盧氏的魂靈回來了?”容若逼自己鎮靜下來,再細細看去。
容若平靜之後,明白那並非出自盧氏,其字跡雖有盧氏的文雅,卻又在文雅之中另有一番清麗。他讀著信上的詞,“漸漸寒侵錦被,細細香消金獸。添段新愁和感舊,拚卻紅顏瘦。”是的,這般傷感並非盧氏,盧氏不曾也不善作此哀辭。然而,那種心與神會是一樣的。
容若就這樣開始追尋沈宛。沈宛的出現,使容若的心底生出了最後的渴望,他甚至暗暗期望沈宛是盧氏的重生。於是,他給顧貞觀回信道:“吾哥所識天風海濤之人,未審可以晤對否?弟胸中塊壘,非酒可澆,庶幾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淪落之餘,久欲葬身柔鄉,不知得如鄙人之願否耳?”之後,在顧貞觀居中聯絡之下,容若同沈宛開始書信往來,並漸生情愫。
康熙23年9月,顧貞觀攜沈宛赴京。歲暮,容若納沈宛為妾。當時來賀的友人,皆驚訝於沈宛的才貌,以為其“豐神不減夫婿”。
沈宛的出現,是容若生命中最後的驚喜。他料不到沈宛同盧氏竟那樣相似。同樣的婉媚,甚至更高妙的詩情。容若的重逢之夢仿佛真的實現了。他滿懷期望,無聊塵事之餘,可得佳偶慰藉彷徨。
然而,沈宛乃漢家女兒,又是歌伎出身,她的卑賤不容於坐落在槐樹斜街的宰相府,容若從來不曾成功反抗自己身份帶來的無奈,隻得在德勝門外另置一曲房安頓沈宛。
對於容若的安排,沈宛並不埋怨,她憐惜這憂鬱而脫俗的公子,如同憐惜自己那難以逃脫的命運。她不去想未來種種,隻想此刻傾心。兩人但凡有暇便沉溺詩詞之樂,兩顆飄零的心在命運的夾縫中相知互憐,感情頗為融洽。
然而這一切,到次年春天便戛然而止。當容若再一次出現在德勝門外時,沈宛消失了,隨之一起消失的,還有她腹中容若的骨肉。那是容若並不知曉的骨肉。
沈宛回到了江南。容若生命中最後的安慰,就這樣帶著對他的情感和無奈,在宰相門第的威嚴之下悵然離去了。
站在德勝門外,容若隻是無言地流淚。這一次,他再度毫無反抗地接受了命運。沈宛走後,容若常獨自呆坐,充滿內疚地思念她:
欹角枕,掩紅窗,夢到江南伊家,博山沈水香。湔裙歸晚坐思量,輕煙籠翠黛,月茫茫。
容若不知道,沈宛從來沒有怨怪過他。她本是在命運的獠牙中求生的女子,知道如何看幸福來去。她痛苦著,然而也淡然著:“難駐青皇歸去駕,飄零粉白脂紅。今朝不比錦香叢。畫梁雙燕子,應也恨匆匆。遲日紗窗人自靜,簷前鐵馬丁冬。無情芳草喚愁濃,閑吟佳句,怪殺雨兼風。”
如江南纏綿不明的煙雨惆悵,沈宛同容若就此告別,再也沒能重逢。
成容若君度過了一季比詩歌更詩意的生命,所有人都被甩在了他櫓聲的後麵,以標準的凡夫俗子的姿態張望並豔羨著他。但誰知道,天才的熱情卻反而羨慕每一個凡夫俗子的幸福,盡管他信手的一闋詞就波瀾過你我的一個世界,可以催漫天的焰火盛開,可以催漫山的荼蘼謝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