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全省範圍先出分數後填誌願的結果,是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高考排名求得了一個風險較小的穩定去處。八班的車海濤簽了北大,吳昊天去了清華,其他同學則紛紛從中科大、南大、武大及省城各重點高校中求得了一張安身保命的薄簽,從此將要把頑桀性命交付於江湖。
離校的日子從一堆堆被棄置的生活用品和舊書本裏鑽出來,將注定的離愁別緒播灑在每一顆圓滿或不圓滿的心上。每個人都翻箱倒櫃傾倒出三年的所有記憶,像清算自己與流年之間的一筆繁瑣亂帳。然後帳算完了,不論個人天下被如何犀利三分,總有幾根頑固的尖刺橫衝直撞於心靈的險峰不肯讓道,數來數去是看似修得正果後的悵然若失。
夏民是所有男生中最傷感的一個,因為往昔時光留下的刺不僅在他心內殘留了幾根,還在他手上紮成了一團。巴荷送他的那盆小小的仙人掌現在已經又長大了些,在他的照料下從沒出現過幹涸或濕潰的跡象。似乎任憑外麵的世界再怎麼邪惡地興風作浪,到仙人掌這裏都能折換成和顏悅色的風調雨順。夏民愛這盆仙人掌愛到了骨裏,勝過所有那些伴隨他多年的衣衫什物。這是他第一次悉心看育著一個細小的生命,一個照著他與巴荷間感情的模子生長的生命。那一盆團團開張的綠刺多像夏民對巴荷欲近不能欲舍不忍的艱辛感情,在炎熱氣流的炙烤下散發出微涼的苦味。夏民決心把這盆既刺目又暖心的仙人掌帶回家去,像帶走一掛舊房子遺下的鑰匙。也許無論何時當他的目光能溫柔穿透它翠碧的胸膛,他就能穿透那場令人想起來便忍不住痛哭失聲的淒美華年。
夏民堅持將每一個離校的男生親自送走,而把自己的孤獨留在了最後。夏民並不是跟班上每一個男生都有交情,卻在最後那幾天從每個人身上都嗅出了深深不能割舍的味道。最後一個被夏民送走的是多年的同桌兼室友龔仁。夏民幫龔仁把行李搬到殘舊如經年長者的老校門口,看著清俊而親切的他坐上召之即來的出租車。龔仁在副駕駛座上搖下窗戶,朝夏民輕輕揮手並淡淡道了聲再見,然後在一騎輕塵裏絕然而去。這是夏民與龔仁的最後一次相見,這之後他們在近十年時間裏再沒見過。夏民本以為離別時至少要擁抱、流淚或依依不舍,然而最後的世界隻留給他崩塌。在那個寂寞得隻有嘽嘶能帶來一點不著調安慰的午後,身邊的校門、街道與來來往往的行人都似乎與夏民不再有絲毫關連。載著龔仁的車輪不帶任何表情地駛離了視野,夏民一下子跌進了一個陌生的所在。他就那麼孤單地坐著,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那裏,想流淚卻又有些畏怯。
然後夏民想起了他僅有的感情附著——那盆鮮綠得躍躍欲滴的仙人掌。這個夏天他忘記了自己最後到底是如何離開,但是他記得他走到哪裏都帶著那盆仙人掌。那是一盆能隨時照綠他整個世界的仙人掌,他永遠都不能夠離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