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1)

四九鎮上逢集,雙月和棉花做伴去趕集。棉花本來不想去的,可是經不住棉花隔著牆頭再三再四地叫,就去了。

早晨的陽光密密地鋪下來,有點野,卻到底是怯生生的,灑在人身上,稚嫩,溫柔,小心翼翼。兩邊的莊稼被過往車輛揚起的灰塵弄得蓬頭垢麵,就顯得有些窩囊。

一路上棉花都在唧唧呱呱地說,棉花今天的話似乎格外的多。棉花說存滿媳婦回來了,洋氣得很。雙月不吭聲。存滿媳婦回來她見了,存滿媳婦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真好看,元寶領,掐腰兒,墨綠底子上有秀氣的竹葉子,把她那張鐵皮菜瓜臉都襯俊了。雙月想象著那衣裳穿自己身上的樣子。雙月白,一白遮百醜,這話是對的。棉花見雙月不吭聲,又說,怪,這存滿媳婦一到城裏,就像變了個人,白了,細了,養眼了,莫非這城裏的水土養人?雙月說趕明也讓你男人把你接走,去了城裏還不養成個妖精。棉花說你細看沒,存滿媳婦描眉畫眼的,就跟電視裏的人一樣樣。雙月心想讓城裏女人來咱村裏走一圈,別說下地幹活,就那條坑坑窪窪的黃泥街,就能把她們弄得灰頭土臉。棉花說那存滿媳婦就是讓人想多看一眼呢,城裏的女人,饞人哩。這話又把雙月心裏攪亂了,城裏城裏,她忽然對這兩個字生出了萬丈仇恨。棉花說你知道不,如今城裏亂,不是一般的亂。雙月問咋亂,棉花就不說了。棉花的態度讓雙月心裏不舒服,她想,吃半截,吐半截,這算什麼。

趕集回來雙月順道去了娘家。

娘家說是在鄰村,其實兩個村子連在一起了,早就分不出彼此。雙月進了院子就喊娘,就像小時候從外麵瘋玩回來一樣,直著個嗓子。娘沒有出來,卻從東廂房裏探出來一個小腦袋。雙月叫了一聲牛牛,一邊從籃子裏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果凍來。牛牛是她哥哥家的孩子,哥哥去城裏的工地上,嫂子在鄰縣一家服裝廠打工,就把孩子丟在家裏讓雙月娘帶著。雙月問牛牛奶奶呢,牛牛說去村西豆腐坊打豆腐去了。雙月看了一眼爐子上那隻突突冒著熱氣的鍋,囑咐牛牛別亂動,把給娘買的東西一樣一樣從籃子拿出來,放下,就出了門。沒走兩步就看見了娘,端著一隻顫巍巍的豆腐碗,走得很小心。雙月叫了聲娘,想跟著娘轉回去,可是娘的眼睛一直很緊張地盯著碗裏的豆腐,嘴裏說鍋要開了,燉豆腐,吃完再走吧。雙月就收住腳,說不了,我走了。娘這才吃驚地抬頭看了閨女一眼,說急啥,回去也是一個人。雙月就有點惱了,硬梆梆地頂了她娘一句,說一個人咋?一個人不是過?

天說冷就冷了。

風也變得鋒利起來,在村子裏跑過來跑過去,囂張得很。冬閑,按說是莊稼人最清閑的日子,可如今反倒忙了。沒有了莊稼的牽絆,人們就都很放心。男人在外麵,女人在家裏,掙錢要緊。女人們有的養雞,有的放羊,也有的做點小買賣,比方說,賣衣裳——從縣城裏進貨,串著村子趕集賣。棉花什麼都沒幹,專心在家支應著閨女彩彩的飯。彩彩今年考初中,飯得按時按點兒。雙月知道這是棉花的幌子,棉花人懶,一向這樣。雙月也什麼都沒幹。雙月這樣不是因為懶,雙月有狀況了。

雙月發現自己有狀況是在一個月以前。

那天中午,雙月把被子抱到院子裏的鐵絲上曬的時候,忽然覺著不大對。到底是哪裏不對,雙月卻說不出。

陽光軟軟地潑下來,像綢緞,熨帖,光滑,溫柔得很。一隻蘆花雞慌慌張張地跑過來,紅著臉,咕咕叫著,在雙月腳邊轉來轉去,雙月笑著罵了一句,窩在南牆根呐,傻雞婆。剛把被子展開,就看見那隻黑翎子公雞奔過來,在蘆花雞後麵攆得緊。幾個回合下來,黑翎子終於得了逞。蘆花雞低聲叫著,有些得意,又有些委屈,空氣裏騰著細細的羽絨和塵土的味道。雙月看著看著臉就燒起來。她望了一眼那幅紅花綠葉的被子,腦子就轟隆一下子,醒了。這個月,該來的沒有來。不對,還不止是這個月,兩個月了,該來的都沒有來。雙月的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三年了,雙月的肚子一點消息沒有,為這個雙月喝了多少苦藥湯,都記不清了。喝著喝著,雙月就慢慢死了心,心想這就是自己的命。胳膊擰不過大腿。命,就是那條大腿,任她怎麼掙紮,都是拗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