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她的日月、江海、大地和天空。
他不明白他對她的意義,甚至她自己也不很明白。
她隻是經常莫名惶恐,要是沒有了慧能和尚,她的生命將陷入怎樣的境地?
沒有天空大地、沒有日月江海,她還剩下什麼?
但是慧能對苦竹的意義大為不同,他是苦竹心中的懼,是苦竹心中的刺,心中的障礙與憤恨。
盡管慧能多次救過他的命,但苦竹的那種恥辱不減反增。
他自認為仙家有仙家不容侵犯的尊嚴,慧能無疑已經侵犯。
苦竹一直在等待機會。
機會似乎已經來了。
慧能並不是一個禁忌酒肉的和尚,隻有酒肉沒有素齋的情況他會心安理得的接受酒肉,既有素齋又有酒肉的時候他照樣心安理得的選擇酒肉。
吃素隻有兩種原因。
一是別無選擇,除了素別無他物;二還是別無選擇,沒有銀錢的時候對飯菜當然是沒有什麼選擇的。
所以當苦竹在飯桌上拿出一壇香醇的老酒的時候,慧能和歐陽青青齊齊深吸一口氣,道:“好香的酒!”
歐陽青青就直直地盯著慧能,仿佛他的鼻子上長出了一朵花:“和尚難道也喝酒?”
苦竹代替慧能回答:“師徒倆其實都是酒肉和尚!”
歐陽青青的眼睛還是在笑,可是誰都能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些許失望:“我以為和尚是不喝酒的,至少慧能和尚不會。”
慧能笑而不語,手輕揮,廟外飛入一團泥土。
泥土隻是一般的土褐色的一大坨,可是落到桌子上時已變成了三隻小巧精致的泥塑酒杯。
苦竹笑著拍開封泥,一麵斟滿三隻杯子,一麵道:“徒兒知道師父不禁葷腥,故而去年這個時候自作主張,親自釀了一壇酒,埋在佛堂下,承蒙師父不棄,這也算是徒兒的一點心意!”
苦竹敬酒,慧能接過喝掉。
苦竹也喝掉。
苦竹敬歐陽青青的酒,歐陽青青沒有接過酒杯,更沒有喝。
任誰都能看出她已有些生氣:“慧能和尚還沒告訴我為什麼慧能和尚也喝酒?”
於是慧能告訴她:“你可知和尚禁葷腥是為了什麼?”
歐陽青青話中已有冷嘲:“不會是為了減少殺孽,普度眾生?”
苦竹回答:“是為了克製欲望。”
慧能點頭:“一個人心中若是有欲,吃齋也跟酒肉無異,心中若是無欲,酒肉安能勾起欲望?和尚喝酒,隻如喝水。”
苦竹連連附和:“對,對,師父說的是!”
歐陽青青又笑了,眼睛尤其明亮,風卷殘雲般喝酒的力度與速度果然像極了一代女俠,大口喝酒,酒到杯幹。
她喝的酒竟然一點也不比慧能和苦竹少,而且她的酒量似乎也不賴,越喝酒眼睛越亮。
慧能喝酒真的跟喝水一樣,淺嚐則止,他的表情始終如水,流動的活水,上善之水。
苦竹不同,師父喝多少他就喝多少,師父什麼時候喝他就什麼時候喝。
結果是一大半的酒都到了肚子裏,女中豪傑不輸男兒的歐陽青青的肚子裏。
她的眼睛竟然還是很亮。
慧能莞爾:“和尚飲酒,冷暖自知。欲非其欲,酒有何罪?”
發亮的眼在笑,歐陽青青吃吃的笑:“如你這麼說和尚隻要心中無欲,就算是娶老婆生小和尚也都合法了?不僅合法,還合情合理了……”她的眼睛雖亮,但說的話無疑已表明她已醉了,她的聲音忽然停頓,然後臉就突然變得很紅,火燒雲一樣的紅。
她竟然還能找到自己的腿並用這雙腿跑回了內禪堂。
苦竹大笑。
他本不該笑的,在師父麵前,笑一個少女。
但是他笑了,縱聲大笑,他似乎也喝醉了。
他沒有喝醉。
慧能當然知道苦竹沒有醉,於是想要教訓苦竹,但是慧能很快就發現自己已醉了,渾身沒有半分的力氣。
除了笑笑,慧能沒有別的表情。
慧能昏迷前聽到了一句話:“此酒叫做【一口醉神仙】,連九天神龍飲了一口就倒,何況隻是區區一個不懂喝酒的賊禿!”
苦竹終於將憋了一年多的一句“賊禿”罵了出來。
忍辱負重後的揚眉吐氣實在令人暢快,他暢快地想要流淚。
這一年多的境遇,哪裏是一個神仙過的?簡直過得比畜生還不如。
慧能醒來時竟然發現自己沒有死。這句話是廢話,死人怎麼能夠醒來?
但是身上的酸麻一點沒有消退的意思,非但周身麻木甚至連說話的能力也喪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