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色很不好。
他再也忍不住那種痛——自天上摔落後非但沒有停止過、反而逐步鑽心的痛,一路走來他本想以景怡情、舒緩傷痛的。
但終究無效。
上身的骨頭仿佛從內部開始潰爛,下肢漸漸麻痹,周身浮腫,臉變得僵硬。
似中毒而非毒,難道便是什麼不治之症?
不容多想,意識雖然清醒,身體卻倒下。
眼已昏濁,眼眶內血絲橫布、瞳孔灰暗收縮,非善終之輩死前一律都是他現在這副模樣。
孰能無死?
隻未料混蛋死得不明不白而已。
他極力保持清醒,任疼痛肆掠。他隻想多為自己爭取一些時間,隻要有時間,奇跡就有可能出現。
奇跡沒有出現,卻出現了一隻灰色的影子。
瘦弱幹枯的一匹狼,禿斑點點、刀疤獨眼、病怏怏的身子與那隻冷冽的獨眼極不相配。
獨孤敗認得這匹灰狼,雖然隻見過它的影子,但他能確定這就是曾經相救過自己的那匹灰狼。
如果他還清醒,必能發現這裏距離第一次被灰狼拯救的地點也隔得很近——一水之遙,上次倒在湖泊的對岸。
若不是承蒙灰狼相救,將自己泡在藥靈沼澤之內,隻怕自己早就死在非非的寒毒以及天心派秦掌門的掌力之下了。
更早的時候,高傲的少年常常對月長嗷,本能舒嘯,每一次都有極幽遠的狼嗥回應。
獨孤敗相信就是這匹狼,他的老朋友。
老朋友將他叼至背上,馱著他翻山越嶺,橫崖飛躍,再度來到了大山間的那座仙穀,再次將他泡在療傷的沼澤之中。
隻是這一次沼澤似乎起不了作用。
一入沼澤,皮膚遍生紅疹,火烙般疼,內外交困,傷之彌甚。
漂浮到沼澤邊緣,獨孤敗艱難地上岸,軟軟趴在地上。
灰狼遠遠的守望,並不靠近,冷冽的獨眸毫無情感,注視著他。
但就在冷冽的目光中,獨孤敗仍然感覺得到關懷和溫暖。
能死在朋友的關懷下,也算是不錯的結局。
似乎再沒有更好更適合他的結局了,可是他仍不放棄,利用失去知覺的最後光景,細長的手指在濕ruan的泥中拖動,劃出了三個字——終南山。
灰狼能發現他的留字的幾率有多大?
在它眼中道士捉鬼化的符跟野雞在沙地亂刨出的痕跡也沒什麼兩樣,它怎會認得“終南山”這幾個字?
即便認得,它又怎知道飄渺仙山的位置所在?
即便獲悉終南山的地理位置,汪洋大海它要怎麼渡過?
道山的古怪禁製它又怎能突破?
即便一切都順利,終南山的道士們便就真能救回獨孤敗?
微乎其微的可能。
所有微乎其微的可能相加起來,便是不可能。
——但是他仍然寫下了這三個字。他熱愛著生命,同時也相信奇跡!
奇跡竟然發生了。
醒來時雖然頭昏腦脹、手腳酸麻,但獨孤敗至少能確認自己還活著。
屋角的鐵爐、床右邊的一排鐵劍、耳畔鏗鏘的打鐵聲,無不說明他正在終南山山腰的鐵匠鋪子鐵師傅家裏。
他微一用力,胸口一痛,劇烈地咳嗽。
但他終究咳嗽著按著床沿站了起來。
打鐵聲隨著咳嗽聲的響起而間斷,獨孤敗站起時,鐵師傅已放下手中活路、從外室轉入。
獨孤敗淡淡一笑:“鐵師傅,不對,或許該稱你歐冶子!”
鐵師傅沒聽見一般,緩緩走近,木無臉色:“你想死!”
獨孤敗不懂了,疑道:“知道歐冶子的身份我就得死?”
“歐冶子早已死了,我還活著,”鐵師傅伸出寬大粗糙的手,扶著獨孤敗坐下,那並不溫婉的聲音似乎有那麼幾分關切,“你把承影丟了,就是把你的命丟了!”
獨孤敗苦笑:“總之是拜你所賜,這叫遇見你肯定就沒有好事。”
鐵師傅:“承影已跟你的命連在一起,以命養劍,以劍養命……你就這樣不愛惜我的傑作?”
獨孤敗:“我愛劍並不是因為它是什麼勞什子傑作,我隻把它當做親密的戰友。”
“你的戰友已不在,背脊骨中空部分會像無底洞一般吸收你的命源。雖然我已暫時將你的情況穩住,但劍毒難消,你的命精元將漸漸流逝,直至枯竭而死。可惜了,我驚世駭俗的傑作就如此化為烏有……”鐵師傅的臉上,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