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用袖子給他擦了擦腦門的汗,輕聲細語地說:“你這是在幹什麼?”
高獻之兩排牙齒緊咬在一起,想說話卻不自覺地牙齒打顫,說不出隻字片語來,他的父親自小就是他心坎上的一棵頂梁的柱子,是他最崇拜的英雄,他的父親曾經是多麼英勇神武啊!威震西域,勢力大到皇帝老頭都忌憚,高獻之被留在皇帝老頭身邊,一半是因為老頭沒有兒子,對兒孫輩的年輕人總是格外看重,還有一半是有人在皇帝那裏說了悄悄話進了計策,拿他挾製他的父親,父親也是為了他才韜光養晦,可這麼多年安逸,不知不覺就成了習慣,竟真的鬆了勁,本事也退步了,他實在不能接受自己心目中那個神將一樣的父親被亂箭攢身,麵目都無法辨認,當這棵一直在支撐他的柱子轟然倒下,留給他的隻有發瘋了。
錦書在安城時,茶餘飯後聽高獻之吹噓過自己的父親,解得他心中滋味,便接著柔聲說:“你要當一個高節度使那樣的英雄,可不能稀裏糊塗又冒冒失失,父母都是在天上看著自己的兒女的,要好好做出個樣子來讓他們放心啊!”她說到這裏,感覺高獻之牙關裏咯咯作響的聲音輕了些,繃緊的身體也柔軟了一些,她又說:“別咬牙,把牙齒都咬壞了,你跟我說句話吧!隨便說什麼都好!”
瘋子能對抗的是強橫,不能拒絕的是溫柔,高獻之口一張,還沒吐出什麼話來,嗚嗚的哭聲就先出來了,原來被他咬住了不肯放出來的,就是這頓嚎啕大哭,錦書忙摟住他的脖子,他就把臉埋在她的肩窩裏哭,那聲震四鄰的哭聲幾乎要讓她背上好不容易長好的傷口重新裂開,她拍著他的後腦殼,像保護親人,像安慰小狗。雖然她被高獻之抱在手上,可高獻之此時的精神卻完完全全地依賴在她的身上。
一麵輕輕拍打高獻之,錦書一麵朝守雲看去,守雲會意,暗打手勢遣散了圍在四周看好戲的眾將,眾將把高獻之拉出來的一群紙甲士兵領走,其中兩三人帶著一支小隊,奉了守雲的暗示到城裏去清街道去了。
他們的高小將軍三歲時小時候從馬上摔下來都沒有哭過,現在哭成這個樣子,讓那些大頭兵看了,讓全城老百姓見了,威信何在。雖然有句“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雖然有什麼孝子摔盆哭喪的理由來給自己找台階,高獻之這個愛麵子要強的人還是會覺得顏麵無存,在龜茲城裏一天都呆下去。
為了不讓高獻之察覺自己的丟臉,錦書摟住了高獻之的脖子不放手,用肩窩擋住他的眼睛,在他耳邊輕輕說:“來,我們找個安靜地方哭去,後轉,一直走!”
高獻之大哭不止,沒有回答,卻聽話地向後一轉,被蒙著眼睛一直走,一路走還一路放出響亮的哭聲,還因為雙目不能視物而走斜了,錦書便不停地提醒他“往左些,你快走撞到店鋪門板了”或者“慢些,走三步後右拐”,前任節度使大人的亡故讓這座城蕭索冷寂,本就沒有多少人再街麵上走動,被士兵們一規勸,大家都自覺關門上鋪板,躲在門背後聽高獻之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心裏歎氣。
高獻之抱著錦書,兜了一頭一臉紙灰,腳下踏著索索的紙錢殘屑,往節度使府走去,守雲和莫邪還有幾名膽大又忠心的親衛跟在後麵,守雲的臉上略有憂色,近日莫邪將額上的梅妝換成了妖冶的藍紫色,算是對這場喪事的一點參與,場麵無比詭異,似乎是錦書死了,高獻之抱著她的屍體為她而哭,這支短短的隊伍走在寒素的龜茲城裏,不知是接靈還是出殯,錦書忍不住轉頭看了看四周,晃了晃腳,證明自己還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