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我投奔的那個鄰鎮的女孩兒,找到我上班的車間,劈頭便問:你不會是逃出來的吧,你不知道你父親為了找你,快把縣城所有在上海工作的人都問遍了,怕是再沒有你的消息,他就要跑到上海來貼尋人啟示了,聽說為此你姐姐被他訓得每天以淚洗麵呢……
我並沒有在這個女孩兒的勸說裏立刻打電話回家,而是趁了周末,去找了姐姐。在我曾經向往過無數次的大學校園裏,我遊逛了足足有一個小時,這才漫不經心地對身後的姐姐說,大學,原來也不過如此。姐姐假裝沒有聽見,轉過身去看對麵牽手走過的一對對情侶,但我還是瞥見,她的眼圈紅了。走的時候在大學門口等公交,很多的大學生,自覺地排著隊,而我,卻是毫不客氣地,插在了最前麵;車停下的時候,我沒有回頭,卻是聽見姐姐在後麵喊:小蒙,記得給爸常寫信,有事就給我說,爸特意叮囑我好好照顧你的。
我當然不肯寫信回去,電話也很少打,姐姐亦是不願去麻煩。很快地因為孤單,而談了戀愛。是個與我一樣,並不安心打工生活的男孩,隻是一日日地在繁華裏寂寞混著,對待任何事情都不專心;當然,也包括愛情。半年裏,他不僅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而且賴在我的身邊,騙吃騙喝。當我發現自己幾乎甩不掉他的時候,這才慌了,跑去找姐姐。
那時姐姐正忙著找工作,無暇顧及我。受了冷落,我隻有朝母親抱怨,被他無意中聽到,很快地便打電話來,將忙得焦頭爛額的姐姐,痛罵一頓,說她隻顧得自己,妹妹被人欺負了,還冷眼旁觀。姐姐那時正為留在上海還是跟隨男友南下,徘徊不定,被他這樣一通抱怨,毅然地便丟下一句給他。說,我很快便會離開上海了,小蒙,她該是獨立生活的時候了。
五
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姐姐,就這樣不顧他的威脅和母親苦苦的哀求,義無反顧地遠離了上海,南下她並不喜歡的一個城市。而那時的弟弟,也對他背叛,私自填報了北京的大學,而不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樣留在省城;隻因為,在高考的前一天,他還因為弟弟翻亂了我的抽屜,而大發了一頓脾氣。他就這樣在一次次爭吵裏,將與另外兩個孩子的距離拉得愈來愈遠。他本以為,這樣的偏愛,會讓我的心離他近一些,卻是沒有想到,自始至終,我們還是那樣地陌生且疏離。
一個人走南闖北,始終沒有遺棄的,便是手中的畫筆。閑時,我最喜歡畫的,便是花草,那些長在石縫角落裏的,連春天都幾乎淡忘了的弱小孤寂的生命。隻是漫無目的地畫,而且畫過即丟,甚至做了廁紙,並沒有想到可以拿去做些別的什麼。直到有一天,市裏一家廣告公司打電話給我,說,如果願意,能來我們這裏做設計嗎?我很詫異,追問之下,那人才告訴我,原來是他將我那些散亂的畫一張張收集起來,一家一家地推薦過來,說他的這個小女兒,如何地勤奮,又如何地有設計才華,若不是當年貧困,而今早已是一個畫家;是到了這一家,恰遇一個熟人,這才留下了我的材料,且同意我來試用半年……
那果然是一份讓我喜歡的工作,漂泊了這麼多年,第一次覺得,原來自己和讀過大學的姐姐弟弟一樣,是個有用的人。不過是兩個月,領導便說,這樣好的員工,為什麼不能盡快結束試用,讓她長久地留下來呢?
我領到第一筆全額的薪水那天,去商場給母親買新款的夏衫。走過煙酒專櫃時,看到他喜歡喝的一種酒,正搞促銷,略略遲疑,便掏錢買了兩瓶。拿回家去的時候,他臉上的驚喜與快樂,比任何時候都要豐裕且鮮明。當然是還沒有吃完,便喝醉了。母親扶他進臥室休息,他還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隔著一扇門,我聽見他撲倒在床上的時候,嘟囔一句:再沒有人瞧不起我了……
母親出來的時候,眼睛已是紅腫。兩個人默默吃了許久,她才歎口氣,說,當年他朝你發脾氣,其實是因為他借錢時被人笑話,說他沒有本事,供不起自己孩子讀書,沒想到你與他一樣倔,說出去的話,便再也抹不下顏麵去收回;甚至為此,連你的姐姐和弟弟,都給得罪了。
我轉過身去假裝看電視,卻還是知道,那些被愛柔軟包圍的過往,還有一份長達十年的偏愛,早已在心底,肆意成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