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良曉
父親的用心良苦不僅成全了我的夢想,更讓我明白了勇氣、信心、希望的力量。
那天,我收到了大學通知書。
正在窯廠裏的父親聽到消息,把廠裏的工具一扔就向家跑,姿勢沉重又笨拙。跑到家,他拿過通知書,神情虔誠神聖,像是認真看著經他手燒製出的瓷器。我想,大紅喜報肯定恍惚了父親的雙眼,他不斷用手使勁揉著終日在窯火前炙烤的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咧嘴笑起來。母親也笑,她手忙腳亂地招呼著前來道喜的鄉親,應答之間,聲音都有點兒發抖,像沉甸甸的穀穗有風掠過,一顫一顫的。
喧鬧過後,大家慢慢散去。可這消息還在人們口中不知疲倦地來回穿梭,把羨慕傳了一遍又一遍。笑過之後,當母親知道需要交7000多元的學雜費時,她站在院子裏,看著一人高的三麵土院牆和四間已掉了泥灰皮的土坯房,有點手足無措,眼睛一紅,竟嗚嗚地低聲哭起來。
這樣一個天文數字,去哪兒籌集呢?
父親沒有跟往常一樣,而是猛吸兩口旱煙,還笑眯眯地說別哭,你等著啊。他進了屋子,打開床頭那口黑漆漆的舊木櫃,從裏麵抱出一個大大的儲錢罐來。那是一頭胖乎乎的白瓷豬,長鼻子大耳朵,細細的尾巴卷成一圈,造型憨態可掬,全身還上了薄薄的釉。不用說,這肯定是在窯廠做了幾十年瓷器匠的父親,親自做胎、成形、上釉,然後親手燒製的。
他抱著錢罐走到院子中央,氣定神閑,陽光照在瓷豬身上,映出炫目的色彩。當著我和母親的麵,父親重重地摔破了儲錢罐,瓷片四濺處,散落了一地的紙幣,麵額從1元到100元不等,50元的最多,每一張都對折幾次,疊得方方正正。母親驚呆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落日的餘暉斑斑點點灑在院子裏,有風掠過,吹得牆頭上的草搖擺起舞,歸巢的鳥兒在銀杏樹上歡快地嗚叫。清脆的聲音震掉了一片黃色的葉子,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樹下,有一家三口正蹲在地上,滿心喜悅地把每張紙幣撿起來,仔細地展開、撫平。湊在一起,這疊是100的,那疊是50的……父親一張一張地數,一、二、三……數完後,讓人大吃一驚,竟然有1萬零500多元。
那是我所見到的和我家所擁有的最大一筆錢。母親有點不敢相信,問這些錢是我們的嗎?父親挺挺胸,說當然是。那你什麼時候存了這麼多錢?怎麼也不告訴我呢。父親眯一下眼,把右手裏厚厚的一疊錢衝左手手掌一摔,聲音清脆響亮,他得意地憨笑:從娃兒開始讀一年級時起,我就盼著他能讀初中、高中,然後考大學。我一直相信他肯定能考上,老天是不會欺負勤奮的人的。
我沒有想到,木訥的父親,竟是那麼的謹慎、細心和懷有夢想,竟然從我上小學起,就開始為11年後的一個並不明朗的結果做著未雨綢繆的準備,一直以來,無論生活多麼艱難,家裏出了多大的事,他都從未向我們提起過這個儲錢罐,更沒將承載了某種使命的這筆“巨款”挪作他用。
我問他,要是我萬一考不上,您的苦心豈不是白費了嗎?這筆錢要是早拿出來,也能救不少急呢。
父親吸一口老旱煙,讓你考上大學,別跟我這樣燒一輩子瓷窯是我做夢都想的事,每存上一次,我就知道離夢想近了一小步。你要是一次考不上,那就再來一次,總有一次能考上。就跟我們莊稼人種地一樣,今年不收明年再種,明年不行還有後年,隻要付出汗水和勤勞,沒有哪片土地不能長出茂盛的莊稼來。
原來,因為“文革”沒有讀成大學、當了幾年小學老師、後來又燒了20多年窯的父親,早就把他的耐性和心事,從我第一天背著母親手縫的書包上學時起,就存到了這個儲錢罐裏,悄無聲息不為人知。而在此後的每個月中,必定有雙粗糙的手,伴著喜悅向裏麵存入兌現夢想的紙幣,月複一月,從無間斷,就跟父親種莊稼一樣,林花謝了春紅,一茬又一茬。
那個大白豬碎了,可我還清晰地記得它的模樣。其實,它一直完整地留在我內心深處,向我訴說著父親的執著和企盼,它讓我知道,這個世上,沒有什麼困難不可以過去,沒有什麼夢想不可以實現,關鍵是要時刻向人生的儲罐中存入勇氣、信心、希望,當然還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