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腿跌傷的日子,正是農村大忙。他住了幾天院,便強著要回家,說是這樣幹躺在病房裏,既耗錢,又勞累母親城鄉來回跑,更何況一地成熟的莊稼,早煩得他不知所措。
我們拗不過父親,便和醫生商量。最終醫生讓步,說是最好住在離醫院不遠的親戚家,一便以防不測,二便家人照顧。在醫生的勸說下,父親同意住在醫院附近靠做蔬菜生意租房住的姐家。
父親剛住到姐家,姐停做了生意,一門心思照應父親。誰知父親見姐不外出做生意,十分惱火,脾氣極壞地衝姐嚷——我沒事,你忙自己的事,每天腿“牽引”著,又不吊點滴,隻吃些藥,你不做自己的事,你日子怎過。姐被父親吵得一臉淚水出了門,不過,午飯時間她早早地為父親端來熱飯菜,可父親卻吃得很少,說是整天躺著不運動,肚子不感到餓。其實姐知道他是在少吃少方便。
父親的腿跌傷後,擾得我們工作也不安心。一有空閑時間,我便去姐家照料父親,以減輕姐一人照料父親的負荷。
一天上午,我沒去姐的蔬菜攤,徑自去了姐家。剛輕聲推開院門,便聽見房間裏傳出父親的呻吟聲,我心一緊,隨即叫了一聲“爸”,呻吟聲便隨著我的喊聲戛然而止。父親躺在姐家臨時搭的簡易的竹床上,鋥亮的不鏽鋼“牽引”器械,給人冰涼心痛的感覺。父親盡力地抬高頭,問我一聲:“你怎有時間回來?”我連忙掖好父親的被角,應他:“你一人躺在這裏,我怎放心,回來看看你!”隨即,我推開窗戶,讓本來陰暗潮濕的房間明亮起來。一回首,我發現,僅僅十多天,父親好像蒼老了許多許多,尤其他那淩亂花白的頭發更像一團瘋長幹枯的野草堆放在枕頭上。
而他那雜亂硬長的胡須,就像冬野蕭條的麥茬。父親黑褐色的麵容在陽光的映照下,看了讓人想到,他像是個無兒無女的病危的老人。床頭邊有他伸手可及的水瓶、尿盆……目睹這一切,我淚眼模糊,責怪父親:“爸,你怎就不能聽話呢!誰要你替我們省錢!”父親的喉結滑動了幾下,哽咽著說:“我自己不小心累下的,怎能拖累你們,再說你們能忙自己的事,我心裏就踏實了!”一時,我不知如何再說父親什麼。
在我取水瓶準備衝開水時,父親低聲地說:“小齊,你多衝兩瓶水,請你用濕毛巾幫我理理頭發,這幾天我頭癢得難受!”倏忽問,我提水瓶的手十分沉重,心裏自責起來:我有什麼比照料父親還忙的,眼前的父親如此醜陋、可憐,那是做孩兒最大的不孝和罪過……
打來熱水,我扶坐起父親,盡力不讓他的腿移動“牽引”位置。我像一個理發師,為父親洗起頭來,輕濕頭發,上洗發水,輕柔,按摩……為父親洗好發,我用梳輕輕地為他梳理頭發。突然我一激靈,讓父親平躺一會兒。當我再出現在父親麵前,父親的床前已站著一位老理發師。
在我和理發師的協同下,父親半躺在我的懷中,他和我屏息聽著理發師手剪嚓嚓剪發的聲音,我想父親此刻一定是幸福的,而我能為父親做了這些,更似心靈慰藉了幾許。
理完發,理發師和父親拉了幾句家常走了。再次躺在床上的父親,和我剛見的簡直判若兩人。突然,父子四目相對,一個充滿著感謝,一個充滿著憐愛……刹那,父親眼窩裏兩滴渾濁的淚水,令我有一種幸福、心痛的感覺。同時,我也懂得一個兒子對於一個年老的父親是何等的精神支柱和自豪呀,這不是用錢來權衡,而是哪怕十分微小的愛的舉動——為父親洗一次頭,幫他理一次發,心靈會盈滿愛的收獲!
感恩箴言
在父母與孩子之間,付出與享受都是一種幸福。父親與兒子之間的心靈相通是那麼簡單而又讓人感到幸福,親情的溫馨就是這麼簡單,如同一杯身邊的白開水,用它最樸素的甘甜滋養著我們的生命,觸手可及卻又常常容易被忽略。愛的真諦就在於親人之間細膩的關愛與付出。
低頭看到你最溫柔的年輪
他這棵原本就不怎麼粗壯的大樹,即便是倒下去了,或者隻剩了低矮的樹樁,他依然要用最結實的那一部分,給自己的女兒,一個溫暖的倚靠。
我一直覺得,他是這個世上,最無用的男人。
我記得12歲那年,他與母親離婚後,就再沒有能夠吸引到其他女人。我一度因此,在同學麵前,感到自卑。我做夢都想著他能夠變成電視劇裏的男一號,風流倜儻,事業有成,離婚反而成為魅力增加的一個催化劑,年輕妖媚的女人們,皆主動地向他示好。但事實上,他不過是一個有氣無力的工廠裏小小的辦事員,拿錢不多,脾氣卻不小,再加上我這樣一個媒婆口中的“累贅”,基本上所有的女人,都不願接替母親的位置,伺候這樣一個一事無成卻驕傲自負的男人,當然,還有我。
他在離婚後的兩年裏,曾經馬不停蹄地去見了許多個女人每次回來,都是牢騷滿腹,說這個女人長得難看,那個女人太過邋遢,另外一個呢,又喋喋不休惹人煩厭。我看他邊喝著廉價的白酒,邊女人似的朝我絮絮叨叨,心裏對他,也生了厭倦。我向來是懶得理他,並不是懼怕,隻是覺得跟他這樣活得了無生機的男人,實在是無話可說。但那一次,我卻是一開口,便嚇了他一跳。我說:“挑別人的毛病之前,先看看自己,除了有個臭脾氣,你還有什麼呢?”說完了我繼續看《上海灘》上那個傳奇的男人許文強,將一截木樁一樣呆愣的他,忘得一幹二淨。
但他卻自此刻骨銘心地記住了這句話,因為,此後的他,再沒有去做過相親的“傻事”。別人勸他,說:“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她估計是擔心你給她找一個狠心的後媽,才故意刺激你的。”他每次聽了卻都搖頭,說:“我閨女都開始嫌棄我了,我再不努力活出個人樣來,連她都不肯要我了,如果這樣,娶個媳婦回家又有什麼意思呢?”
其實我知道他這是在為自己開脫,事實上,他也早已看清了自己愈來愈捉襟見肘的人生。
他工作的廠子,效益很快地滑坡,最後領導決定減掉一半的閑雜人員,他不幸就被劃入了這“閑雜人員”的行列,一向清高的他,那一陣子無師自通地世俗起來。他開始學了別人的樣子,買了高檔的名煙名酒,在月光稀薄的夜晚,踩著自己的影子,艱難地一家家敲著領導的門。他的笨嘴笨舌,讓口齒伶俐的領導夫人們幾句話就給擋在了門外。隻有一次,領導破例讓他坐了片刻,但他自己,卻是在看到領導杯中比他送的高級許多倍的茶葉時,一下子沒了詞,訕訕地說了幾句閑話,便告辭走了。
他就這樣成了一個無業遊民。那一陣子,他頻頻酗酒,跟鄰居為門口的一袋子垃圾爭吵,又在路邊的小攤上,與一個少他一兩菜的小販,扭打在一起,最終被民警拉去在派出所蹲了一天。他還自以為是地充當我的“護花使者”,看到我在上學的路上被幾個小混混纏住,便上去一聲大吼,又隨口貶他們說:“先看看自己長什麼樣,再跟人家女孩子套近乎。”我看著他亂蓬蓬的頭發,幾天沒刮過的胡子,還有落滿菜汁的外套,突然覺得他的存在,像一個難堪的汙漬,滴入我純淨如水的生活中,瞬間便將它弄得一塌糊塗。
直到後來的某一天,我伸手向他要一年的學費,他正在路邊上跟人打牌,看見我將一張幾百塊的收費單丟給他,轉身便走,這才突然間從這樣混亂一片的生活裏驚醒,將牌丟下,說了一聲“我要給我女兒掙錢花去”,便再沒有近過牌局。
他掙錢的方式,便是去做了他一直不屑一顧的小販。在菜市場的角落裏,賣批發來的青菜。他也算是個舞文弄墨的文化人,棄了筆,拿起秤杆子,自己都覺得手裏別扭,但他還是堅持幹了一年,從土豆洋蔥到大蒜番茄。基本上,他賣什麼,我們家那段時間,就會持續不斷地吃什麼,吃不了,就送人,如果還送不了,那隻好任它們發黴,爛掉。
記得有一次,下著雨,我放了學,給他去送傘,遠遠地,就看見一圈人圍在他的攤前,吵嚷著。我衝過去,便看到他像隻可憐的蟲子,趴伏在一大堆的青菜旁,幾個長得五大三粗的小販,正指著他叫嚷:“以後再敢私自降價,還是拳頭的下場!”我看見他嘴角流出來的血跡,還有麵前一大堆在雨水裏幾乎爛掉的青菜,突然地像隻發飆的豹子,擠進人群裏去,朝一幫人大吼:“你們誰再敢欺負他,小心我一個個將你們告到監獄裏去!”一群人麵麵相覷一陣,終於在我的憤怒裏,嘟囔幾句,四下散開去了。
那一年,我不過是16歲,卻突然覺得,上天派這樣一個沒用的男人到我生命中來,不過是讓我這枚青澀的果子,盡快地成熟,直至能夠勇敢地承擔起保護他的責任。
他之後又做過許多零散的工作,譬如三輪車夫、推銷員、票販子、勤雜工等等。這些工作所換來的錢,除去給我繳納學費和兩人的生活費用,便所剩無幾。那些女孩子鍾情的漂亮衣服和首飾,他都無法給我。我為此很多次在飯桌上抱怨他,視線飛過他漫不經心的麵孔時,帶著點嘲弄和挖苦。他每次都將話題跳開去,或者一本正經地擺出父親的威嚴,教育我說不能與人比吃穿,考上大學,這些自然都會有的。我笑笑地看他,吐一句:“當然都會有的,因為我長大了,可以自己掙錢花了嘛!”他飛快地瞥我一眼,沒吱聲,卻是將一碗麵條,稀裏呼嚕地喝得震天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