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知道所有的真相,所有的。
在打完這通電話之後的兩天,我和葛西桂子同學見麵了,地點是在離我們學校很近的公立圖書館的腳踏車停車場。
「這裏雖然冷,不過沒什麼人。」
說這句話的她,鼻尖凍得通紅,耳環已經拿掉了,近看耳垂上還有耳洞的痕跡。
「我要轉學了。」她笑了笑,這麼說,「在白河庭園發生畑山伯伯的那件事之後,我想了很多。」
即使不戴耳環,她看來依然是個好強的美人,說起話來也是條理分明。看起來是有點傲,跟工藤同學完全是對比。
她下半身穿著洗白的牛仔褲,配上運動鞋,上身是寬鬆的毛衣加上連帽牛角扣外套。這個樣子,要是還留著那張照片中的短發,看起來不像美少女,倒像是美少年。她比北風更爽颯,比冬天的夜空更深邃清澈。
「要把全部的事情說出來嗎?」
葛西同學回頭瞄了一下島崎。他坐在腳踏車停車場的矮牆上,兩隻手肘撐在膝頭,與我們有一點距離。
在島崎回答之前,我先開口了。「希望你能全部告訴我。」
即使如此,葛西同學還是看著島崎。他稍微聳了聳肩,點點頭。
「森田亞紀子——一開始是在放學的路上等我。」葛西同學說,「她說,我表妹認識你,把你介紹給我,手上還拿著那張照片。又說,她知道有很不錯的打工,問我有沒有意願。」
她說,她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她實在很難纏,也有點……可怕。而且我……說來抱歉,根本不記得她表妹工藤同學。」
「我想,工藤同學介紹你的時候,也不是很記得你。」
對於我怯弱的話,她點點頭。
「一定的吧。工藤同學也一定很怕亞紀子,為了轉移她對自己的注意力,才會叫她來找我。這也不能怪她。像我,看起來就是有點不良少女的樣子。她一定是認為,如果是我的話,應該有辦法應付亞紀子吧。」
或許吧。但是,讓我不能釋懷的,也是這一點。
我們談話時,島崎一直看著別的地方。一副就像我在現場動手術,他不忍卒睹的樣子。
「希望你不要為了她所做的事責怪她。」葛西同學說。「如果站在相反的立場,我也會做同樣的事……」
「會嗎?」我打斷她,「真的嗎?你真的也會做同樣的事嗎?」
她沒說話,咬了咬幹燥的嘴唇。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島崎冒出一句。
「是啊。」葛西同學說著,攏了攏連帽外套的領口,「不過,總麵言之,畑山先生救了我。要是他沒有跟我聯絡,事情一定會很麻煩。
我舉起被北風凍僵的手,按住額頭。
「然後,你就跟他熟起來了?」
「嗯,他是個好人。要是沒有跟『公司』扯上關係,他現在一定已經是個很好的針灸師父了。
你知道他為什麼會對針灸有興趣嗎?他說,他媽媽肩膀酸痛很嚴重,經常念著針灸很有效,可是卻很花錢。他一直記得……」
他是個很體貼的人,葛西同學低聲說。
「畑山殺了森田亞紀子之後,就跟你聯絡了?」
「不是的。」葛西桂子搖搖頭。
「那,是老爹跟你聯絡的?」
「不是的,不是那樣。」葛西同學說,「那時候,我就在白河庭園。」
我睜大了眼睛,島崎也看著她。
「亞紀子被殺的時候,我就在現場。」
我向後退了半步,撞到停在後麵的腳踏車。
「畑山先生和畑山伯伯都叫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叫我裝作跟這件事無關。可是……」
葛西同學轉頭看著島崎。
「島崎同學看到『天堂』的傳單之後來找我,問我說『你當時是不是也在現場?』我嚇了一大跳,問他怎麼知道的。那時候,我真的嚇得心髒都快從喉嚨跳出來了。」
島崎坐在矮牆上,歎了一口氣。那是一口白色冰凍的氣息。我向他走近。
「一開始,我就認為命案現場應該還有另一個人才對。」島崎說,
我突然想起來了。沒錯……刑事偵防車途我們回家的時候,島崎喃喃地說了一句話——應該還有別人吧?
「你怎麼會那麼想?」
「你回想一下,那時候,你為什麼會誤以為倒在地上的是工藤同學?」
廁因為……我看到有人倒在那裏啊。」
島崎搖搖頭。「不對,不是那樣的。一開始,你不是聽到有人大喊嗎?」
我往記憶裏搜尋。那天晚上,我進了白河庭園的入口……
對……沒錯,我聽到有人喊「有個國中女生倒在地上!」所以我整顆心就懸起來了。
「可是,你到現場一看,倒在那裏的卻是亞紀子。」島崎說,「所以,我能了解那時候你為什麼會認錯。因為你太激動,所以才會認錯。但是,第一個大叫的人呢?穿著紅色迷你裙倒在那裏的亞紀子,怎麼看都不像國中生啊。就算肌膚再年輕,臉蛋再可愛,服裝就已經不對了。」
聽他這麼一說,的確如此。
「如果他說的是『年輕女孩』或是『女人』的話,那還可以理解。但是,最先大喊的那個人,清清楚楚地說是「國中女生」。到底是根據哪一點,才會說出「國中女生」這樣的字眼呢?於是,我就想,發出那陣叫聲的人,看到的可能不是亞紀子。在亞紀子倒下的地點附近,就在她倒下之前,應該有一個一看就知道是國中生的女孩倒在那裏,所以一開始大喊的人才會說是『國中女生』。」
那天晚上,沒有燈籠的地方都被秋天的夜色占據。在綠意深深的庭園裏,夜色會讓感覺錯亂到什麼地步,我最近才剛親身體驗過。即使有人員的像島崎所說的那樣看錯,也不足為奇。
我也認為這樣的推論很合理。
「自此,我就對那個第三者是誰感到納悶。是森田亞紀子的同伴嗎?是畑山稔的同伴嗎?……不管怎麼樣,她一定是個國中女孩。」
我對島崎說..「我記得很清楚,你看到『天堂』的傳單的時候,那表情就好像被人甩了好幾巴掌。我還在想你到底是怎麼了呢。」
島崎苦笑:「我真是不會演戲。」
「也難怪,因為那是雙重打擊啊。自己認識的人照片被登出來的打擊,以及能夠提供那張照片的隻有工藤同學這個事實所造成的打擊。再加上,你又發現白河庭園的第三名人物,可能就是這位葛西同學。」
「島崎同學來找我的時候,臉色好難看。」葛西同學說,「所以,我就下定決心把一切都告訴他,並馬上介紹畑山先生的爸爸給他認識。」
我、島崎和伊達同學從田村警部嘴裏知道森田亞紀子在「公司」所擔任的職務,是在看到傳單之後的事。那時候,比起激動得哭出來的伊達同學,和太過震驚而茫然的我,島崎顯得非常鎮定。那時候我絲毫沒有在意,現在想起來,當時的島崎,已經從葛西同學那裏聽說事情的來龍去脈了,所以才能夠那麼冷靜吧。
「那天晚上,你為什麼會在那裏?」
這些字的排列實在很簡單。如果叫我譯成英文,也不會太吃力吧。但是,就內容而言,這才是直搗核心的問題。
葛西同學走到島崎身邊,和他並排著坐在矮牆上。
「我是被叫出去的。」
「被誰?」
「亞紀子。」
「她為什麼要叫你出去……」
「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把她剛我出去的事告訴畑山先生,他馬上就說了。」
——因為那天,白河庭園要舉辦蟲鳴會,工藤家的人都會去。亞紀子要讓工藤久實子和你碰麵,要讓她看到,她所介紹的女孩子已經在自己手下,想借此來威脅她。
我看著島崎的臉。他的眼神盯在腳踏車停車場的混凝土地麵上。
「我想,畑山猜對了。」他低聲說,「亞紀子就是為了這個緣故,那天晚上才會選擇去白河庭園的。」
你看,代替你的女孩在這裏,她就是你「賣」給我的女孩!
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嗎?你做了要不得的事了。要是這件事被別人知道了,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
站在夜晚的庭園裏,背後襯著無數的燈籠,眼裏發出勝利光芒的森田亞紀子。若是遇到這樣的亞紀子,工藤同學會怎麼樣呢?到那時她才會發現自己做的事有多可怕、才明白事情已經無可挽回,想必她會當場僵住吧。就在那個原本應該和毫不知情的雙親和外公外婆共享天倫、美麗歡樂的燈籠之夜。
「事實上,因為發生了意外,工藤同學並沒有到白河庭園,」島崎說,「但亞紀子心裏打的是這個主意。」
從畑山那裏聽到這件事的葛西同學非常害怕。
「不管怎麼樣,就算畑山先生沒有叫我不要去,我本來就不打算聽亞紀子的話出門的。可是,畑山先生說他要去,說在亞紀子遇到工藤一家人之前,用拖的也要把她拖回來。」
「而你因為擔心畑山,所以那天晚上也到白河庭園去了?」
葛西同學點了點頭。
「人很多,我很擔心找不到畑山先生他們。不過,後來我總算看到他們在那叢樹叢那邊,就靠了過去。」
他們兩個在無人注意的樹叢後麵起了爭執。雖然壓低了聲音,但畑山非常激動,抓住亞紀子的雙手。亞紀子則是抵抗著,想把他甩開。
「一看到我,亞紀子更生氣了。」
葛西同學聳起雙肩,縮起身子,好像想自那一夜的記憶中保護自己。
「她的聲音好高,尖叫著你們又聯手來對付我了,然後對畑山先生說……」
——竟然搞這種小女生,你變態啊?你快給我清醒過來!
「我從來沒聽過那麼下流的話。」葛西同學說,「那一瞬間,之前我一直忍耐的種種事情全都爆發,忍不出全都說了出來。畑山先生明明再三交代我不能說的。」
葛西同學雙手遮住臉。
「你說了什麼?」
是島崎回答我的問題。「就是畑山為了搞垮『公司』,偷偷把顧客名單偷出來的事。」
原來如此。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葛西同學放下雙手,眼睛已經紅了。「我實在忍無可忍。我說,你算什麼東西!你再囂張也囂張不了多久了。結果亞紀子就鐵青著臉,朝我衝過來。」
亞紀子突然給了葛西同學一巴掌。
「我被打得飛了出去,倒在地上,撞到頭,好像就這樣昏了過去。」
但是,她昏倒好像也隻有短短兩、三分鍾的時間。等她醒過來,便聽到附近人聲吵雜,已經引起騷動。她連忙爬起來,發現畑山站在兩公尺外的地方。
「他右手拿著一把冰鑿。」葛西同學以平板的聲音繼續說,「一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帶著那種東西。」
「冰鑿啊……」
而且,亞紀子麵朝下倒在畑山腳邊的樹叢底下。
「畑山先生說他殺了她,他的表情,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的樣子。」
葛西同學端正的臉蛋扭曲了,仿佛那一晚的畑山附在她身上。
「她說,她要把名單的事告訴『公司』的幹部,奮力想逃走。所以他不由得……不由得……」
拿起冰鑿,往逃走的亞紀子後頸刺了一下。「他說,他本來是帶著用來威脅她的。」葛西同學
說,「因為他無論如何都必須在亞紀子見到工藤家的人之前,把她帶回去。可是,他並沒有打算殺害她。」
畑山就這樣呆呆站在那裏,對著倒地不起的亞紀子,聲淚俱下地不斷重複同一句話——看吧,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要你多想想、別再做這種事了,我不是一直、一直就跟你說嗎?
「這次換我抓住畑山先生,使勁搖晃他,我必須讓他回過神來。」葛西同學說。
然後,他們兩人就混在目擊亞紀子屍體的人們——不,是在那之前,因為看到昏倒的葛西同學引起的騷動中,逃離了白河庭園。
「那支冰鑿怎麼處理?」
「在逃走的途中,丟進河裏了。我們隻顧著逃,所以記不得到底是丟在哪邊了。」
我想起來,凶器到現在都還沒有找到。
「畑山先生送我回家,他自己回到公寓。第三大他打電話來說,警察一調查亞紀子的身分,一定會循線查到『公司』。這是搞垮『公司』的好機會,所以他很興奮。我勸他自首,可是他說現在
還不能去,要是隨便自首,看起來會像是因為分手不成而殺人。他說他要等到警方更深入調查『公司』之後再去自首。他叫我不要再跟這些事情扯上關係,還叫我不要擔心。他說,他不會把我的事告訴任何人,包括警方在內。」
可是,「公司」也不是省油的燈。照後來的情況,很容易就可以想像得到。
「『公司』一知道亞紀子被殺,馬上就懷疑畑山先生——當然比警方更早。因為『公司』早就知道畑山先生想脫離『公司』,而且為了這件事跟亞紀子鬧得很不愉快。於是,就開始追捕他……」
畑山是什麼時候被「公司」逮到的呢?正確時間葛西同學也不知道。但是,失去他的消息,是在他的遺體被發現的四、五天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