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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是傍晚,天仍然熱得厲害。我和我的第二任女友婷婷來到這幢位於市郊的別墅時,早已淌出一身熱汗。
這是一幢兩層高的洋樓別墅,坐落在一片碧波蕩漾的小湖邊,占地麵積不大,深紅色外牆配著乳白色邊簷,顯得淡雅精致,極有品味。別墅的主人,名叫金田二。他是一位著名的推理小說作家,不但創作勤奮,平均每年推出兩至三部原創長篇作品,而且本本暢銷,據說他推出的新作,首印至少一百萬冊。同時,他還是國內頗負盛名的《新推理》雜誌的主編。而我的女友卓婷婷,就是在他手下工作,現任《新推理》雜誌編輯部主任之職。
俗話說得好,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最近,金田二就遇上了一件麻煩事。他不久前出版的新作,竟然爆出抄襲醜聞,有讀者在網上發帖舉報,說該長篇小說是由自己發表在網上的一部推理小說抄襲改編而成的。我讀了金田二的小說,也讀了那部早先發表的網絡小說,說實在話,兩部小說無論是從人物關係或情節設置上看,都十分相似。金田二在這本書的後記裏說,這是他到目前為止,寫得最好的小說。出版商也很看好他的市場號召力,首印一百五十萬冊,本以為可以大賺一筆,誰知抄襲醜聞一書,此書銷量大跌,幾乎一本也賣不出去。金田二雖未對此事多作解釋,但情緒卻已低落到極點,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整天都不出門。他妻子梅怡對此十分擔心,今天恰逢金田二四十八歲生日,便邀請了我和婷婷等幾位金田二的同事和好友來家裏吃飯,順便開導開導這位大作家。
我和婷婷站在別墅門口,伸手按響了門鈴。出來開門的,是金田二的妻子梅怡。今年二十八歲的梅怡,長著一張嬌俏的瓜子臉,體態優美,曲線動人。她比金田二小了整整二十歲,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梅怡本是少年宮的一位舞蹈老師,業餘愛好文學,尤其喜歡讀推理小說。三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她認識了剛離婚的金田二。帶著對作家的無比崇拜之情,她嫁給了他。梅怡性情溫婉,細心大方,堪稱金田二的賢內助。據說金田二用電腦寫完稿子,喜歡打印出來修改。修改完後,滿紙紅字幾乎看不清頭緒的修改稿,就丟給了妻子。他字跡潦草,一般人根本看不清楚,但梅怡卻總是能很快地將他修改過的地方準確地錄入電腦。難怪熟悉他們夫妻倆的朋友都說,金田二每一部作品背後,都有這位賢內助的一份功勞。
梅怡熱情地將我們請進屋。客廳裏冷氣開得很足,讓人倍感舒暢。我見屋裏並沒有其他人,就問:“金老師呢?”
梅怡的目光朝房門緊閉的書房看了看:“一下班回來,他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裏,已經幾個小時了。唉,我真擔心他會不會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來。等下吃飯的時候,你們可要幫我好好勸勸他。”
梅怡話音未落,門鈴又響了,她忙跑去開門。從大門外大大咧咧走進來兩個人,一個是身穿製服的黑臉警察,名叫夏劍鋒,在刑偵大隊工作,據說金田二小說中的很多案件,都是從他身上“挖”來的;另一個肥頭大耳的胖子外號叫朱胖子,是簽約出版金田二著作的書商。這兩個人都是金田二的好朋友。
梅怡見邀請的人都到齊了,便把做好的飯菜一樣一樣從廚房端出來,擺放在飯桌上。然後又去敲書房的門,叫丈夫出來吃飯。金田二出來的時候,臉繃得緊緊的,但看上去並不如我們想象中的那麼頹廢,也許是因為他平時就是一個不苟言笑、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吧。他淡淡地跟大家打招呼。
吃飯的時候,夏劍鋒忽然問他:“老金,你今年沒穿紅內褲吧?”
金田二一愣:“沒有啊。”
夏劍鋒一拍大腿:“難怪了,今年是你的本命年,你一不穿紅內褲二不係紅腰帶,當然要出點倒黴事了。”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起來。隻有書商朱胖子一個人低頭喝著悶酒,一聲不吭。這也難怪,金田二這本書首印一百五十萬冊,加上宣傳廣告費,他的文化公司至少已在這本書上投入資金上千萬元,原本想抓住金田二這棵搖錢樹大賺一些筆,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抄襲醜聞一出,金田二的書幾乎一本也銷不出,他也落了個血本無歸。你叫他怎麼笑得出來?
朱胖子酒癮極大,梅怡拿出的兩瓶低度白酒,一大半都被他灌進了自己的肚子。他還不住地舉起空酒杯,示意梅怡給他倒酒。我注意到,有一次梅怡給他倒酒時,他色眼迷離地瞧著她雪白的胸脯,還用手指假裝不經意地在她手心裏摳了一下。梅怡臉色一沉,卻沒有發作。大家一邊吃飯喝酒,一邊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都希望能夠轉移金田二的注意力,讓他早點從陰霾中走出來。
金田二本不善飲,隻喝了三四杯,就有了些醉意。偏偏朱胖子不想放過他,攬著他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說:“不用愁眉苦臉的了,來來來,一醉解千愁,幹!”又逼他連著碰了幾杯。結果我們的金大作家不勝酒力,當場就趴在了桌子上。梅怡怨怪地瞧了朱胖子一眼,隻好把丈夫扶進二樓臥室休息。
沒人給朱胖子倒酒,他就拿起酒瓶自斟自飲,不多一會,忽聽撲通一聲,飯桌不上見了朱胖子的影子。低頭一瞧,好家夥,他竟然趴在了桌子底下。一桌人全都笑了。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朱胖子從桌子底下拉出來,把他扶進客房休息。客房裏沒有開空調,氣溫至少比外麵房間高十度。朱胖子一邊吐著酒沫一邊大叫:“熱死了,熱死了。”
梅怡說:“客房的空調壞了,還沒叫人來修。樓上我老公睡的臥室裏還有張大沙發,要不你先扶他上樓休息一會,等他醒酒了再說吧。”
我隻好攙著體重差不多超過我一倍的朱胖子上樓,進了二樓臥室。臥室裏空調開得很大,十分涼爽。我看見金田二倒在床上,早已打起呼嚕。我把朱胖子扔在沙發上。梅怡抱歉地說:“真是太麻煩你了。你先下去吃飯吧。臥室裏空調太涼,我給他拿件被單蓋一下。”我真佩服她的賢惠,剛才這死胖子還色迷迷摳她手心呢。我在朱胖子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下樓繼續跟夏劍鋒喝酒吹牛去了。
2
夏劍鋒是個特別能侃的人,幹了一輩子刑警,生平所遇之奇案怪案不計其數,隨便挑出一件來說,都能把人聽得一愣一愣的。我覺得聽他講自己親生經曆的破案故事,比讀任何推理小說都過癮。
我從二樓走下來的時候,他正在跟婷婷說去年那件他經手偵破的連環碎屍案。婷婷一邊聽,一邊拿出一個小本子作記錄。婷婷以前也是個推理小說寫手,被金田二招募進入《新推理》雜誌社做編輯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版過新作。我是在她進入雜誌社後的第二年認識她的。當時我已經是個法製記者,平時愛讀推理小說,有時來了興趣,也自己動手寫一兩個短篇,親自送到《新推理》雜誌社去投稿,藉此認識了美女編輯卓婷婷,眉來眼去之下,就有了那麼一層關係。一來二去,順帶著跟金田二混熟了。
剛聽夏劍鋒講完這樁連環碎屍案的結局,梅怡就從二樓緩緩走了下來。我在心裏暗暗歎息了一聲,她今天一個人忙裏忙外,可真夠累的。梅怡下樓看見我和婷婷一臉莫名驚懼之情,就問怎麼了?我笑言,夏警官給咱們講了一樁連環殺人案,可真夠恐怖的,聽得我們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了。
梅怡頓時來了興趣,忙說:“有這麼好聽的故事?我也要聽。”夏劍鋒無奈,喝了口酒,隻好又把剛才的故事,從頭開始,再講了一遍。梅怡正聽得入神,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砰”的一聲響,把我們嚇了一跳。
到底是當警察的,夏劍鋒首先反應過來,從坐椅上一躍而起:“是槍聲,在樓上!”
我們頓時變了臉色,急忙跟著他往樓上奔去。
跑上二樓,打開臥室的門,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屋裏沒有亮燈,漆黑一團,我看見牆角處似乎有一點藍熒熒的光閃了一下,定睛一瞧,卻又不見了。梅怡在牆壁上摸了兩下,才摸到開關,將頭頂的電燈打開。
燈光下,隻見朱胖子睡眼惺忪醉醺醺地從沙發上爬起來,迷迷糊糊地問:“剛才是不是有什麼響聲?我睡著的時候,好像聽見了。”
沒人理會他,大夥把目光朝金田二床上望去。卻見金田二躺在床上,右手握著一把手槍,槍口向著頭部,右邊太陽穴已被子彈射出一個血洞,鮮血早已染紅大半塊床單。夏劍鋒衝過去,摸摸他的頸動脈,已經沒有搏動,不由得衝著我們搖了搖頭。他俯下身認真看了看說:“這是一把仿六四手槍,是老金在黑市上買的。他曾經拿給我看過,說是買來防身用的。中槍部位火藥燒灼痕跡明顯,應該是抵著頭部開槍的。”
婷婷雖然親手編發過無數有描寫案發現場情節的推理小說,但如此血腥恐怖的場麵在現實生活中,卻還是第一次見到,不由臉色煞白,跑到門口,手撐牆壁,使勁嘔吐起來。朱胖子渾身一個激靈,酒意頓時消了一大半,臉上現出兔死狐悲的神情,歎口氣說:“這個老金,也真是的,出了這檔子事,我虧了一千多萬都沒什麼,他倒是想不開,開槍自盡了!”梅怡直到此時,才恍過神來,叫一聲“老公你為什麼要做傻事”,就要撲過去。
“等等,別亂動。”夏劍鋒的兩道劍眉忽然皺起,用衣服下擺包起金田二手裏的槍,拿到燈光下仔細看了看,“憑肉眼就可以看出,這把手槍上麵除了老金自己的指紋,似乎還有另一個人的指紋痕跡。也許老金的死,並不是自殺那麼簡單。大家都退出臥室,別破壞現場。”他掏出手機,往市局報了警,“我們等警方的痕檢人員和法醫到了再說。”
婷婷漸漸恢複過來,站在房間門口,四下裏看了看說:“臥室裏開著冷氣,鋁合金窗戶是從裏麵關上的,臥室的門斜對著樓梯口,我們在樓下可以看見房門。自從梅怡下樓之後,就再沒看見任何人進出過臥室。”
朱胖子忽然明白過來,跳起來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這屋裏隻有我和老金,你們說他不是自殺,又沒有別人進入過房間,難道是懷疑我……”
外麵響起警笛聲,刑偵大隊的人很快就到了。經過現場指紋對比,留在手槍上的另一枚指紋,正是朱胖子的。朱胖子立即被夏劍鋒和另一名警察帶到一邊,嚴加盤問。
“老金私藏手槍的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我知道,有一回我來他家裏,他還從槍頭櫃裏拿出來給我看過。”
“老金最近出的這本小說,你虧了不少吧?我聽梅怡說,你曾經叫他賠償損失,是吧?”
“是、是有這麼回事。我虧了上千萬,他居然還來找我要稿費,我氣不過,所以就……”
“所以就酒後失性,趁他醉酒熟睡之機,從床頭櫃裏偷偷拿出他的槍,一槍把他給殺了。然後又把槍塞到他自己手中,造成他不堪壓力,開槍自盡的假象,是吧?”
“我、我沒有……”
朱胖子一緊張,隻覺酒氣上湧,胃裏一陣攪動,竟然蹲在地上使勁嘔吐起來。
夏劍鋒指揮旁邊的一名警察:“去,把他給我銬起來,等他醒酒後,再帶回局裏好好審問。”
3
這時候,一名負責痕檢工作的警員走過來,朝夏劍鋒敬了個禮,猶豫著說:“夏隊,我覺得殺人凶手,不大可能是這姓朱的胖子。”
夏劍鋒皺眉問:“為什麼?”
警員說:“我們詢問過死者的妻子,案發臥室大概在今天傍晚時拖過地,地板很幹淨,所以今天晚上留在上麵的腳印很清晰。經過我們現場勘察,發現今晚靠近過死者睡的那張床的,隻有三個人的腳印,死者自己,你,還有死者的妻子梅怡,這姓朱的胖子的腳印隻有留在沙發邊,並未在床周圍出現。所以我覺得你說是朱胖子近距離射殺死者後偽造自殺現場,這個推理不成立。”
夏劍鋒把眼一瞪:“難道他就不能在作案後擦掉自己的作案痕跡麼?”
那名警員臉紅了,但仍然不卑不亢地說出了自己的推斷:“第一,如果朱胖子細心到會抹掉地板上的腳印,怎麼會那麼不小心讓自己的指紋留在槍柄上?況且據我們調查,案發時室內並未開燈,漆黑一團,朱胖子在喝醉酒的情況下,又怎麼能在自己並不熟悉的黑暗環境中順利偷拿到金田二放在床頭櫃裏的防身手槍,準確無誤地擊中他的太陽穴,並且事後還能有條不紊地擦拭掉自己的作案痕跡?第二,剛才您也說了,槍聲響起後十幾秒針之內,您就跑進了這間臥室。不要說一個喝醉了酒的人,即便是一個正常的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陌生環境中,要在這麼短時間內擦掉作案痕跡,偽造自殺現場,隻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夏劍鋒不由一愣。剛才一見老友被殺,一時激動,竟沒想到這些疑點,差點釀成冤案。他拍拍那名警員的肩膀,麵色和善地道:“好小子,你的推斷很有道理,多謝你提醒我。這個案子破了,我給你記頭功。”又叫過一名警察,“不用給朱胖子上銬子了,把他帶到樓下,讓他醒醒酒,等下我還有話問他。”又叫一名女警扶起傷心欲絕癱軟在地的梅怡到一旁休息。
他背著雙手在走廊裏踱了一圈,忽然招手把我和婷婷叫到一邊,說:“你們兩個可是一直在案發現場,而且又對老金比較熟悉,也請你們幫我參謀一下,爭取盡早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