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五更末刻了,不能耽延了。”
韓談的輕聲呼喚驚醒了子嬰。
子嬰步履蹣跚地扶杖出來,太廟庭院的森森鬆柏林已經顯出了霜霧朦朧的曙色,紅光紫霧,整個天地一片蒙蒙血色。子嬰沒有問韓談此等征候是何預兆,子嬰已經無心過問此等事了。韓談也沒說天色,隻在旁邊陪伴著子嬰默默地走著。未出庭院,太廟的太卜令卻匆匆前來,肅然一躬道:“稟報秦王,太卜署作征候之占,紅霾蔽天,血災凶兆也。”子嬰苦笑道:“血災?上天不覺遲暮麼?幾多血災了,用得占卜?”說罷篤篤點著竹杖去了。路上,韓談惶恐不安地低聲道:“君上,老臣之見,今日得趕緊教兩公子與王族人等一體離開鹹陽。太卜之占,素來是無異象不占,不可不慮。”子嬰慘淡笑道:“國家已滅,王族寧不與社稷共存亡乎!逃甚?劉邦便是負約,要殺戮殘存王族,嬴氏也認了。天意若此,逃之一身何用矣!”韓談不再說話了。
紅霾籠罩中,鹹陽宮開始悄無聲息地忙碌起來。
降楚的禮儀,韓談與子桓已經與劉邦軍約定過了。子嬰請以國葬之禮出降。劉邦哈哈大笑說,國葬便國葬,也是末世秦王一番哀國之心,無礙大局。出降受降之地,選在了鹹陽東南的軹道亭。這是一座郊亭,大體在劉邦的霸上軍營與大鹹陽之間的官道邊。因這條官道東出函穀關與進入太行山口軹關陘的軹道相連,實際便是全部軹道的關中段,故而一直被呼為軹道,道邊迎送亭自然也喚作了軹道亭。
卯時到了。當沉重悠長的號角聲從皇城傳出時,周回數十裏的鹹陽城頭,黑色秦字大旗一齊消失了。守軍士卒們放下了手中兵器,默默地走下了雄峻的城垣。各官署僅存的大臣吏員,人人一身布衣,無冠無劍,默默地走出了鹹陽南門。皇城內殘存的皇族後裔與有官爵的內侍侍女,則是人人白衣散發,無聲地彙聚到鹹陽宮前的車馬廣場。
“國薨也——!皇城落旗開門——”
隨著韓談嘶啞悲愴的呼聲,皇城內外所有的旗幟儀仗都消失了,郎中們將斧鉞器械堆積到城頭城下所有的指定地,悄無聲息地彙進了一片白茫茫之中。原本平靜麻木的人群,隨著韓談的呼聲與儀仗旗幟的消逝,突然哭聲大起,內侍侍女郎中們紛紛撲向殿前玉階頭撞玉柱,慘烈自戕。片刻之間,白玉廣場變成了血泊之地……
子嬰視若不見,領著殘存的人群緩緩流淌出皇城。鹹陽城街市整個空了,從皇城出來直到南門,一條長長的大道上空蕩蕩杳無一人。直到子嬰車馬人群流出南門與大臣人群會合,依然沒有一個庶民身影。
這一天,整個大鹹陽都死寂了。
出降受降,平靜得沒有任何波瀾。
子嬰是虔誠出降的。整個出降隊列徒步而來。隻有子嬰與王後,乘坐著一輛以四匹白馬駕拉的取締了任何飾物的王車,脖頸上綁縛著一根原本係印的黑絲帶,懷中抱著裝有皇帝印璽的玉匣,車後緊跟著兩個兒子。王車去飾,白馬駕拉,送葬國家之意也,此謂“素車白馬”。係印絲帶綁縛脖頸,國王該當自殺殉國也,此謂“係頸以組”。子嬰獻出的印璽是天子六璽。除了那方號為皇帝行璽(常用印璽)的和氏璧玉璽,其餘五方大印分別是皇帝之璽、皇帝信璽、天子行璽、天子信璽、天子之璽。加起來是三皇帝璽、三天子璽,共六方印璽。隻有在這一日,向由符璽事所專掌的六方神聖印璽,第一次集中在了一個大銅匣中。當布衣散發的子嬰係頸以組,將天子六璽高高捧於頭頂,一步步向劉邦戰車前走來時,劉邦大笑了,楚軍金鼓齊鳴了……
終於,劉邦軍馬隆隆開進了大鹹陽。
四、烽煙廢墟 帝都鹹陽大火三月不滅
劉邦軍進入鹹陽,首要難題是如何麵對龐大無比的帝國遺業。
無論事先如何自覺胸有成算,劉邦們入城之後還是亂得沒了方寸。關中的連綿勝跡,大鹹陽的宏闊壯麗,使這些大多沒進過京畿之地的粗樸將士們大為驚愕,新奇得一時暈乎乎找不到北了。盡管有武關整肅在先,士卒們還是彌散於大街小巷,搶劫奸淫時有發作,整個大鹹陽陷入了驚恐慌亂,民眾亂哄哄紛紛出逃。劉邦雖說做亭長時領徭役入關中曾經進過鹹陽,也偶然遇見過一次始皇帝出巡,但卻也從來沒有進過皇城。張良蕭何陸賈酈食其等名士與將軍,也是個個沒進過皇城。進鹹陽的當日,劉邦顧不得整肅約束部伍,立即與一班幹員興衝衝進入皇城觀賞,可一直轉悠到三更,還沒看完一小半宮室。劉邦萬般感喟,大手一揮笑道:“這皇城大得沒邊,嬪妃侍女多得沒數,索性今夜住進來樂一回!”隨從將士們立即一陣萬歲狂呼。旁邊張良卻低聲道:“沛公此言大是不妥。項羽軍在後,不能失秦人之心。”劉邦驀然省悟,卻見旁邊樊噲黑著臉不做聲,於是笑罵道:“如何,你小子美夢不成,給老子顏色看了!”樊噲氣昂昂道:“先生說得對!沛公光整肅別人,自家卻想泡在這富貴鄉不出去!”劉邦一陣大笑道:“好好好,走!出去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