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3章 大帝流火(5)(1 / 3)

“扶蘇?不要了。那小子迂闊,不提他。”

嬴政皇帝不明白自己如何一出口便拒絕了李斯,且將自己的真實謀劃深深地隱藏了起來,竟不期然承襲了趕走扶蘇時的憤懣口吻。其實,嬴政皇帝一瞬間的念頭是:不能教扶蘇再回鹹陽陷入紛爭了,必須親自為扶蘇蒙恬廓清一切隱藏的危機,全麵謀劃一套應變方略,而後再決斷行止。這一想法,嬴政皇帝不想說。雖然,嬴政皇帝又說了許多出巡事宜,可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再也沒有將這一最深圖謀知會李斯的欲望了。

暮色時分,李斯走出了皇城,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

李斯的心緒沉重而飄忽,如同那沉甸甸又飄飄然的漫天大雪。秋冬以來,皇帝的言行似乎發生了某種不可捉摸的變化,有了某種難以言說的心事。何種變化?何種心事?李斯似乎隱隱約約地捕捉到了某種影子,可又無法確證任何一件事情。以嬴政皇帝的剛毅明朗,不當有如此久久沉鬱的心緒。然則,這又能說明何事?皇帝盛年操勞,屢發暗疾,體魄病痛自然波及心緒,不也尋常麼?皇帝主持完王賁葬禮歸來,第一件事便想減輕天下徭役,究竟動了何等心思,僅僅是聽到了劉邦結夥逃亡與黥布聚眾作亂麼?果真如此,倒也無可擔心。然則,皇帝的沉鬱,皇帝那日聽到關中老秦人流散情形後的肅殺默然,似乎都蘊藏著某種更深的意味。況且,曆來敬重大臣的皇帝,那日徑自將他一個人丟在書房走了,這也實在是絕無僅有的事了。然無論皇帝如何撲朔迷離,至少,有一點似乎是明白無誤的:皇帝開始思索新政得失了,開始想不著痕跡地改正一些容易激起民眾騷動的法令了,提出改變徭役令便是顯然的例證。那麼,為何有如此動議?是皇帝對整個大秦新政的基本點有所鬆動,還是具體地就事論事?若是後者,無須擔心,李斯也會盡力輔佐皇帝補正缺失。然則若是前者,事情就有了另外的意味了。舉朝皆知,對大秦新政從總體上提出糾偏的,隻有長公子扶蘇一個人,扶蘇的主張是稍寬稍緩,尤其反對坑殺儒生。若基於認可這種總體評判而生發出補正之議,將改變徭役征發當做入手,則李斯便需要認真思謀對策了。原因很清楚,李斯既是大秦新政的總體製定者之一,又是總攬實施的實際推行者;帝國君臣與天下臣民對大秦新政的任何總體性評判,最重要的涉及者,第一是皇帝,第二便是首相李斯。而自古以來的鑒戒是,天子是從來不會實際承擔缺失責任的,擔責者隻能是丞相;沒有哪個臣子會公然指斥皇帝,更不會追究皇帝的罪責,但言政道缺失,第一個被指責的必然是丞相;丞相固然為群臣之首,但也是臣子,並不具有先天賦有的不被追究的君權神授的神聖光環。也就是說,假若皇帝真正地在某種程度上認可了扶蘇的主張,他這個首相便須得立即在總體實施上有所變更,向寬緩方麵有所靠攏;否則,秦政“嚴苛”之名,便注定地要他李斯來承擔了。可是,皇帝是這樣麼?他有意提到扶蘇,皇帝如何還是一副憤然的口吻……

“稟報丞相,回到府邸了。”

輜車停住了。李斯靜了靜神,掀簾跨出了車廂。

冰冷的雪花打在臉上,李斯驀然覺察到自己的臉頰又紅又燙,心頭似乎還在突突亂跳,不禁自嘲地笑了。李斯啊李斯,你這是如何了,害怕了麼?不。你從來都是無所畏懼的,從來都是信心十足的,從來都是義無反顧的,你怕何來?論出身,你不過是一個上蔡小吏,一個自嘲為曾經周旋於茅廁的廁中鼠而已。是命運,是才具,是意誌,將你推上了帝國首相的權力高位而臻於人臣極致。李斯沒有辜負這一高位,李斯不是屍位素餐者,李斯盡職了,李斯盡心了。李斯的功勳有口皆碑,皇帝對李斯的倚重有目共睹。自古至今,幾曾有過大臣的子女與皇帝的子女交錯婚嫁?隻有李斯家族做到了……那麼,你究竟心跳何來?害怕何來?對了,你似乎覺察到了皇帝意圖補正新政的氣息,你覺察到了有可能的朝局變化。對了,你李斯怕皇帝補正治道,你這個丞相便要做犧牲,上祭台。是也是也,假若當初你不那麼果決地反對扶蘇,而隻是教馮劫姚賈他們去與扶蘇辯駁,今日不是有很大的回旋餘地麼?可你,立即向皇帝稟報了扶蘇的不當言行,使皇帝大為震怒並將扶蘇趕去了九原監軍。如此一來,扶蘇豈不成了你李斯的政敵?扶蘇是誰,是最有可能的儲君。與儲君相左,你李斯明智麼?如今,皇帝有可能與儲君合拍了,你若再與皇帝政見疏離,與儲君政見相左,你這個丞相還能做下去麼?而一旦被罷黜查究,安知對秦政不滿者不會對你鳴鼓而攻之?其時,所有的功業都抵擋不住那潮水般的洶洶攻訐。商君功高如泰山,尚且因君主易人而遭車裂,你李斯的威望權力功業能大得過商君?若將“苛政”之罪加於李斯之身,又豈是滅族所能了結?李斯啊李斯,謹慎小心也,一步踏錯,千古功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