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子,陛下很是震怒。”蒙毅隻說了一句,輕輕地打住了。扶蘇依舊木然著,沒有淚水,沒有歎息,直如一尊木雕。蒙毅默然片刻,一拱手低聲道,“長公子,聽臣一句話:盡速回九原,不能固執了。”
扶蘇艱難地撐著座案站了起來,長歎一聲,轉身便走。蒙毅一步跨前攔住道:“長公子莫急,聽臣將話說完不遲。皇帝並未限定今夜,明日之內北上無事。”扶蘇還是沒有說話,隻木然地佇立著。
“長公子,臣實言相告。”蒙毅從來沒有過的沉鬱,淚水溢滿了眼眶,“此次長公子擅自還國,諫阻坑儒,實在一大憾事也。此前,陛下已命我暗中籌劃冊立太子大典了。不合長公子不耐一事,擅自還國。還國罷了,不合長公子又一錯再錯。初次,兩度得趙高委婉推托,便當見機離去。然公子卻因我一言,將趙高推托誤作皇帝不知,堅執請見。見則見了,陛下雖則震怒而驟然發病,畢竟還是前所未有地對公子說了那麼長的話。那時公子若走了,或隻在府中讀書,或隻在皇城侍奉陪伴陛下,也沒事了。不合公子依舊不忍,又找去丞相府論說。說則說了,又那般激烈。如此折騰者再三,以致,陛下不得不出此一策……”
“上卿明言,扶蘇政見錯在何處?”
“長公子之錯,可說不在政見本身,不在是否反對坑儒。”蒙毅激切而坦誠,“恕臣直言,公子之錯,在於決策已定之後攪擾國政。我知道,公子也一定知道,我兄蒙恬也未必讚同坑儒,因他至今沒有上書陛下。再實言相告,蒙毅也以為此事值得商榷。還有,老奉常胡毋敬也曾在小朝會反對。然則,我等沒有說出來。胡毋敬說了,也是適可而止。因何如此?時也,勢也。此時此勢,不是迫於朝議,更不是迫於皇帝陛下之威嚴壓力。此時此勢,乃天下之大勢也,乃新政之大局也!今日儒案,事實上已經不僅僅是行法寬嚴之事了。複辟反複辟,國家生死存亡之大爭也。誰能說,皇帝陛下之決斷,就一定是錯了?蒙毅與家兄不言,胡毋敬言則適可,根源都出一轍:既拿不準自家是否一定對,也無法判定皇帝陛下一定不對。論天賦,論才具,論堅毅,論洞察,論決斷,皇帝陛下皆超邁古今,我等何由執意疑慮?更何況,皇帝陛下確實對儒家做到了仁至義盡。是儒家有負秦政,不是秦政有負儒家。即或你我反對坑儒,你能說儒家沒有違法麼?不能!當此之時如同戰場:軍令一旦決斷,便得三軍用命,不許異議再出。公子試想,今日陛下若是你自己,朝臣反複議決後仍有一個人要再三再四地固執己見,且此人不是尋常大臣,而是萬眾矚目的國家儲君,你將如何處置?那日,皇帝曾對公子反複講說洞察大局的謀略之道,用心良苦也,公子何以不察若此哉!”素來寡言的蒙毅,突然打住了。
良久無言,扶蘇對蒙毅深深一躬,轉身大步走了。
“長公子……”
扶蘇沒有回頭,偉岸的背影在大廳的燈火深處搖曳著漸漸消失了。
蒙毅佇立良久,出門去了。回到皇城,狼藉一片的書房裏沒有了皇帝。幾個侍女正在惶恐萬狀地歸置著諸般物事。一個侍女說,皇帝陛下揮劍打碎了三隻玉鼎,中車府令抱住了皇帝的腿,也被皇帝打得流血了。後來,皇帝一個人怒氣衝衝出去了,中車府令瘸著腿趕去了。蒙毅一聽,二話沒說便帶著幾名尚書向池畔樹林尋覓而來。終於,在朦朧清幽的太廟鬆林前,蒙毅看見了踽踽獨行的熟悉身影。驟然之間,蒙毅淚如泉湧,匆匆大步走了過去,卻不知從何說起,隻默默地跟著皇帝漫無邊際地遊走著。
“說話。”嬴政皇帝終於開口了。
“稟報陛下:長公子知錯悔悟,清晨便要北去了……”
“那頭強驢,能聽你說?”皇帝的聲音滯澀蕭瑟。
“陛下,長公子遇事有主見,未嚐不是好事。”
“秦箏弄單弦,好個屁!”
蒙毅偷偷笑了。皇帝罵出口來,無疑便是對兒子不再計較了。大約隻有蒙毅趙高幾個人知道,皇帝極少粗口,隻有對自己的長子扶蘇恨鐵不成鋼時狠狠罵幾聲,罵完了便沒事了。正在此時,驀然傳來皇城譙樓上柔和渾厚的鍾聲。蒙毅輕聲道:“陛下,晨鍾,該歇息了。”嬴政皇帝卻突然轉過身來:“蒙毅,跟我去北阪。”蒙毅方一愣怔又突然明白過來,立即答應一聲,快步前去備車了。
清晨的北阪,無邊無際的六國宮殿在茫茫鬆林的淡淡薄霧中飄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