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老侍女手忙腳亂,想喊太醫又想起南宮沒有太醫隻有自己掐著太後人中施救時,身後一陣腳步聲,一個年輕的內侍風一般過來推開了老侍女,平端著太後飛到了茅亭下的石案上。及至將太後放平,一名老太醫也跟了上來,幾枚細亮的銀針利落地插進了太後的幾處大穴。驚愕的老侍女木然了,看著身披黑絲鬥篷的偉岸身影疾步匆匆地走進茅亭,既忘了參拜,也忘了稟報,隻呆呆地大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
“你是,是,秦,王?”趙姬睜開霧蒙蒙的雙眼,夢魘般地嘟噥著。
“娘……我是嬴政。”
“你?叫我娘……”一句話沒說完,趙姬又昏了過去。
嬴政清楚地看見,母親的眼睛湧出了兩行細亮的淚水。
心頭猛然一酸,嬴政二話不說俯身抱起母親,大步進了寢室庭院。及至老侍女匆匆趕來,給母親喂下一盅湯藥,母親睜開眼怔怔地看著自己,嬴政還是久久沒有說話。對望著母親的眼神,嬴政的心怦怦大跳。在他的少年記憶裏,母親曾經是那樣的美麗,母親的眼睛是澄澈碧藍的春水,寫滿了坦然,充溢著滿足,蕩漾著明澈。可是,目下的母親已經老了,鬢發已經斑白,魚尾紋在兩頰延伸,迷蒙的眼神嬰兒般無助,分明積澱著一種深深的哀怨,一種大海中看見了一葉孤舟而對生命生出的渴望,一種對些微的體察同情的珍重,一種對人倫親情的最後乞求……
“娘老矣!”嬴政內心一陣驚悚,一陣戰栗。
多少年了,嬴政沒有想過這個母親。在他的心靈裏,母親早早已經不屬於他了。在他的孩童時期,母親屬於獨處,屬於煩躁,屬於沒有盡頭的孤獨鬱悶。在他的少年時期,母親屬於王城宮廷,屬於父親,屬於快樂的梁山夏宮。當他在王位上漸漸長大,母親屬於仲父呂不韋,屬於那個他萬般不齒的粗鄙畜生。在嬴政的記憶裏,母親從來沒有屬於過自己。母親對他沒有過嚴厲的管教,沒有過尋常的溺愛,沒有過衣食照料,沒有過親情廝守,疏疏淡淡若有若無,幾乎沒有在他的心田留下任何痕跡。他已經習慣了遺忘母親,已經從心底裏抹去了母親的身影。甚至,連“母親”這兩個字,在他的眼中都有了一種不明不白的別扭與生疏。嬴政曾經以為,活著的母親隻是一個太後名號而已,身為兒子的他,永遠都不會與母親的心重疊交彙在一起了。然則,今日一見母親,一見那已經被細密的魚尾紋勒得枯竭的眼睛,嬴政才驀然體察,自己也渴望著母親,渴望著那牢牢寫在自己少年記憶裏的母親。
“娘!我,看你來了。”終於,嬴政清楚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趙姬一聲哽咽,猛然死死咬住了被角。
“娘要憋悶,打我!”嬴政硬邦邦冒出一句連自己也驚訝的話來。
“政兒……”趙姬猛然撲住兒子,放聲大哭。
嬴政就勢坐在榻邊緊緊抱住母親,輕輕捶打著母親的肩背,低聲在母親耳邊親切地哄弄著:“娘,不哭不哭,過去的業已過去,甚也不想了,娘還是娘,兒子還是兒子。”趙姬生平第一次聽兒子如此親切地說話,如此以一個成熟男人的胸襟體諒著使他蒙受深重屈辱的母親,那渾厚柔和的聲音,那高大偉岸的身軀,那結實硬朗的臂膊,無一不使她百感交集。一想到這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趙姬更是悲從中來,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旁邊老侍女看得驚愕又傷痛,一時全然忘記了操持,也跟著哭得嗚嗚哇哇山響。趙高眼珠子瞪得溜圓,過來在老侍女耳邊低聲兩句,老侍女這才猛然醒悟,抹著眼淚鼻涕匆匆去了。片刻間,老侍女捧來銅盆麵巾,膝行榻前,低聲勸太後止哀淨麵。嬴政又親自從銅盆中絞出一方熱騰騰的麵巾,捧到了母親麵前。趙姬這才漸漸止住了哭聲,接過麵巾拭去淚水,怔怔地看著生疏的兒子。
“政兒,這,這不是夢……”趙姬雙眼矇矓,一時又要哭了。
“不是夢。”嬴政站了起來,“娘,過去者已經過去,別老擱心頭。”
“娘沒出息也。”趙姬聽出兒子已經有些不耐,歎息了一聲。
“娘,”嬴政皺起了眉頭,“我沒有多餘的時光。”
“知道。”趙姬離榻起身,抓過了一支竹杖,“跟我來,娘隻一件事。”
看著母親抓起的竹杖,嬴政心頭頓時一沉。
母親老了。青綠的竹杖帶著已經顯出遲滯的步態,以及方才那矇矓的眼神與眼角細密的魚尾紋,一時都驟然湧到嬴政眼前,母親分明老矣!刹那之間,嬴政對自己方才的急躁有些失悔,可要他再坐下來與娘磨叨好說,又實在沒有工夫。不容多想,嬴政扶著母親出了寢宮,來到了池畔茅亭下。畢竟,是娘要上書見他。嬴政最關心的,還是娘要對他說的大事。嬴政來時已經想好,隻要娘說的大事不關涉朝局國政,他一定滿足娘的任何請求。他已經想到,娘從來沒有喜歡過鹹陽王城,或者是要換個居處安度晚年。若是尋常時日的尋常太後,這種事根本不需要秦王定奪,太後自己想住哪裏便哪裏,隻須對王城相關官署知會一聲便了。可母親不是尋常太後,她的所有亂行都是身居外宮所引發的。為了杜絕此等事體再度複發,處置嫪毐罪案的同時,嬴政便給王城大內署下了一道王書:日後,連同太後在內的宮中嬪妃夫人,除非隨王同出,不得獨自居住外宮!這次,母親著意通過駟車庶長府上書請見,嬴政對自己的那道嚴厲王書第一次生出了些許愧疚。來探視母親之前,他已經下書大內署:派工整修甘泉宮,迎候太後遷入。嬴政想給鬱悶的母親一個驚喜。嬴政相信,母親一定會喜出望外。至於李斯說的大婚之事,嬴政思忖良久,反倒覺得根本不可能。理由隻有一個:母親從來沒有管過他的事,立太子,立秦王,以及必須由父母親自主持的成人加冠大禮,母親都從來沒有過問過;而今母親失魂落魄滿腔鬱悶,能來管自己的婚事?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