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南宮,是整個鹹陽王城最偏僻的一處園林庭院。這片園林坐落在王城東南角,有一座山頭,有一片大水,有搖曳的柳林,有恰到好處的亭台水榭,可就是沒有幾個人走動。在車馬穿梭處處緊張繁忙的王城,這裏實在冷清得教人難以置信。趙姬入住南宮後,一個跟隨她二十多年的老侍女,一臉憂戚而又頗顯神秘地說給她一個傳聞:陰陽家說,鹹陽南宮上應太歲星位,是太歲[471]土;當年商鞅建鹹陽太匆忙,未曾仔細堪輿便修了這座南宮;南宮修成後,第一個住進來的是惠文後,之後是悼武王後、唐太後,個個沒得好結局;從此,不說太後王後,連夫人嬪妃們都沒有一個願意來這裏了。老侍女最後一句話是:“南宮凶地,不能住。太後是當今秦王嫡親生母,該換個地方也!”趙姬卻淡淡一笑:“換何地?”老侍女說:“甘泉宮最好,比當年的梁山夏宮還好哩!”趙姬卻是臉色一沉:“日後休得再提梁山夏宮,這裏最好。”說罷拂袖去了。老侍女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梁山夏宮,是趙姬永遠的噩夢。
沒有梁山夏宮,便沒有呂不韋的一次次“探訪會政”,更不會有呂不韋欲圖退身而推來的那個嫪毐。沒有嫪毐,如何能有自己沉溺肉欲不能自拔而引起的秦國大亂?狂悖已經過去,當她從深深上癮以致成為荒誕肉欲癖好者的深淵裏苦苦掙紮出來的時候,秦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兒子長大了,兒子親政了,短短兩三年之中,秦國又恢複了勃勃生機。回首嬴柱、嬴異人父子兩代死氣沉沉奄奄守成的三年,不能不說,自己這個兒子實在是一個非凡的君王。不管他被多少人指責咒罵,也不管他曾經有過荒誕的逐客令,甚或還有年輕焦躁的秉性,他都是整個秦國為之驕傲的一個君王。趙姬不懂治國,兒子的出類拔萃,她是從宮廷逐鹿的勝負結局中真切感受到的。假如說,嫪毐這個隻知道粗鄙肉欲的蠢物原本不是兒子的對手,那麼呂不韋便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無論是才能、閱曆、智慧、學問、意誌力,呂不韋都是天下公認的第一流人物,且不說還有二十多年執政所積成的深厚根基。當年,誰要是用嬴政去比呂不韋,一定是會被人笑罵為失心瘋的。當年的趙姬,能答應將自己與嫪毐生的兒子立為秦王,看似荒誕肉欲之下的昏亂舉動,其深層原因,卻實在基於趙姬對兒子嬴政的評判。趙姬認定,兒子嬴政永遠都不能擺脫仲父呂不韋的掌心,隻要呂不韋在世,嬴政永遠都隻能聽任擺布;以呂不韋的深沉遠謀,秦國的未來必定是呂不韋的天下。假如呂不韋還是那個深愛著自己的呂不韋,趙姬自然會萬分欣然地樂於接受這個歸宿,甚或主動促成呂不韋謀國心願亦未可知。呂不韋本來就應該是她的,既然最終還是她的,那麼自己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兒子,誰為王誰為臣還不都是一樣?
可是,那時的呂不韋已經不是她的呂不韋了。
呂不韋對她的情意,已經被權力過濾得隻剩下曖昧的體諒與堂而皇之的君臣回避了。既然如此,她與呂不韋還有何值得留戀?事後回想起來,趙姬依然清楚地記得,開始她對呂不韋並沒有報複之心,隻一種自憐自戀的發泄。後來,牲畜般的嫪毐催生了她不能自已的肉欲,也催生了昏亂肉欲中萌生的報複欲望——你呂不韋不是醉心權力麼,趙姬偏偏打碎你的夢想!你要借著我兒子的名分永遠掌控秦國麼?萬萬不能!所以,嫪毐才有了長信侯爵位,秦國才有了“仲父”之外的“假父”,嫪毐才有了當國大權,終於,嫪毐也有了以私生兒子取代秦王的野心……然則,趙姬沒有想到,在秦國亂局中不是她和嫪毐打碎了呂不韋的夢想,而是呂不韋打碎了她與嫪毐的夢想。當她以戴罪之身被囚禁冷宮時,她又一次在內心認定,呂不韋是不可戰勝的權力奇人。那時,沉溺於肉欲之中的她根本沒有想到,毀滅嫪毐與自己野心夢想的,恰恰是兒子嬴政!那時,對國家政事素來遲鈍的她,隻看到了結局——兒子並沒有親政,呂不韋依舊是仲父丞相文信侯,既然如此,秦國必然屬於呂不韋。
那時候,她真正地傷心絕望了,為平生一無所得身心空空。
那時候,趙姬想到過死。
然則沒過一年,秦國就發生了難以置信的突變。
兒子嬴政親政!呂不韋被貶黜!接著呂不韋自裁!任何一樁,在趙姬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也絕不是兒子的才具所能達到的。她寧肯相信,這是呂不韋在毀滅了趙姬之後良心發現而念及舊情,在她的兒子加冠之後主動歸隱,又將權力交還給了她的兒子。趙姬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個想法一閃現,她枯澀幹涸的心田竟驟然重新泛起了一片濕潤!可是,沒過半年,呂不韋死了,自裁了!消息傳來,趙姬的驚愕困惑是無法言狀的。她不能相信,強毅深厚如呂不韋者,何等人物何等事情,能教他一退再退,直至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趙姬才開始認真起來,不斷召來老內侍老侍女,不斷詢問當年的種種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