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孤城血卜(10)(1 / 3)

此時,馬隊颶風般卷到。為首騎士驟然勒馬,盯著大石上被篝火映照得通紅的布衣老人,良久沒有說話。樂毅打量著丈許之遙的馬上騎士,一身破舊不堪的紅衣軟甲,一領褪色發白且摞著補丁的“紅”鬥篷,束發絲帶顯然已經顛簸抖去,灰白的長發披散在肩頭,襯得一張黝黑的臉膛分外粗糙。

“敢問,來者可是田單將軍?”樂毅淡淡地笑了。

“足下,可是樂毅上將軍?”騎士也是淡淡一笑。

“老夫正是樂毅。”布衣老人站了起來,一聲沉重的歎息,“將軍殫精竭慮,孤城六載而巋然屹立,樂毅佩服也。為敵六載,將軍欲取樂毅之頭,原是正理。然,卻與齊人無幹了。”

“昌國君差矣!”騎士一拱手,“田單聞訊趕來,是為一代名將送別。”說罷一躍下馬,向後一擺手,“拿酒來!”

樂毅爽朗大笑:“好個田單,果然英雄襟懷!老夫錯料了。樂老爹,擺大碗。”

老仆利落,眨眼在大青石上擺好了六隻大陶碗。田單接過身後騎士手中酒囊,一拉繩結,依次將六隻大碗斟滿,雙手捧起一碗遞給樂毅,自己又端起一碗,慨然道:“昌國君,此乃齊酒。田單代即墨父老敬將軍第一碗:戰場明大義,滅國全庶民!田單先幹。”汩汩豪飲而盡。

“庶民為天下根基。將軍若得再度入燕,亦望以此為念。”樂毅舉碗飲盡。

“田單敬將軍第二碗:用兵攻心為上,幾將三千裏齊國安然化燕!”

樂毅微微一笑:“為山九仞,愧對此酒也。”

田單肅然道:“將軍開滅國之大道,雖萬世而不移,何愧之有?”

“好!飲了這碗,願滅國者皆為義兵也。”

“最後一碗,向將軍賠罪。”田單喟然一歎,“天意不期,田單一介商旅做了將軍對手,才力不逮,多有小伎損及昌國君聲望,田單慚愧也。”說罷深深一躬。

樂毅哈哈大笑,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兵者,詭道也。將軍用反間之計,何愧之有?同是一計,先王一舉破之,新王卻懵懂中之。慚愧者,當燕國君臣也。”唏噓哽咽間,樂毅舉起大碗一飲而盡,良久無話。

“昌國君,”田單驟然熱淚盈眶,“齊人聞將軍解職,百感俱生,大約都聚在前方,簞食壺漿聚相恭送將軍。田單不能遠送了,願昌國君珍重。”

樂毅長歎一聲:“但得人心,化齊便是大道,樂毅此生足矣!”

“田單告辭。”

“將軍且慢。”樂毅淡淡地笑著,“老夫一言,將軍姑妄聽之:齊若複國,燕齊便成兩弱,國仇亦算了結。將軍若得主政,幸勿重蹈複仇之轍。如此齊燕皆安,方可立於戰國之世。”

田單默然良久,深深一躬:“田單謹受教,告辭。”說罷飛身上馬,在夜色中向東去了。樂毅凝望著漸漸遠去的馬隊,不禁悵然一歎:“燕有樂毅,齊有田單,當真天意也。”思忖片刻,回身吩咐道,“樂老爹,明日改走海路,由楚入趙。”老仆搖著頭一聲感慨:“咳!君主偏是找難,出齊無險了,倒是不走了。”

樂毅笑道:“逢道口便飲酒,豈非醉死人了?”談笑間主仆三人圍著篝火吃飯,歇息到天交五更,上路直下琅邪海灣了。

田單從城外密道回到即墨,立即開始了緊張籌劃。

燕軍換將,定然要對即墨大肆猛攻。田單的第一件事,是嚴厲督促全城軍民連夜出動,將大批防守器械安置就位,又反複重申了軍士輪換上城的次序,直到天亮時分方才大體就緒。多年來,由於樂毅的“寬圍”,始終處於戰時的即墨事實上極少打仗,軍民多多少少地鬆弛了下來。盡管在樂毅被罷黜的消息傳開之後,即墨軍民已經覺察到了不妙,但還是很難驟然進入第一年那種血脈僨張的死戰狀態。田單清楚地記得,在最艱難的第一年,隻要軍令一下達,全城就會雷厲風行,從來沒有過需要他親自督導反複申明的事。然則,今日卻出現了。以戰國軍旅的目光看,六年之兵無論如何都是老兵了,將軍下令士兵們便能立即做到,表麵上似乎都很順當。然則看在田單眼裏,他卻總覺得不放心,總覺得少了什麼最要緊的物事。

天亮回到幕府,田單立即派出秘密斥候從密道出城,緊急追回將要出海的魯仲連。

“田兄,何事如此緊急?”匆匆歸來的魯仲連很覺意外。

“人心懈怠。”田單沉著臉,“不設法解決,根本經不起燕軍連續猛攻。”

“也是。”魯仲連畢竟多有閱曆,立即明白了此中危機,“我方才出得密道,鶚叫三陣,城上才放下繩筐。頭年,可是隻一聲。”

“今日備兵,民人都不出來了,隻有軍士。”田單聲音沙啞,顯是喊了一夜。

魯仲連皺著眉頭思忖一陣道:“久屯不戰,燕軍也必有鬆懈。又兼樂毅驟然離軍,燕軍要猛攻,也得恢複幾日,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