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夜兩輪,全部屍體掩埋妥當。田單立即下令軍醫配製殺毒藥方,然後用殺毒草藥煮成沸水,反複衝刷屍體留下的斑痕。如此兩三日,在一片濃鬱的草藥氣息中,這座孤城才恢複了疲憊的平靜。
田單恍然想起,那封綁縛在箭杆上的書信還沒有開啟。匆忙回到西門內幕府,走進出令室打開竹管抽出一卷羊皮紙,一片勁健字跡赫然撲來:
樂毅頓首:田單將軍困守孤城,五戰而不下,足見將軍之稟賦過人也。雖與將軍素昧平生,然卻敬佩有加。邦國危亡,將士用命,樂毅無可非議也。然則,齊王失政,庶民倒懸,將軍獨率一旅,豈能挽狂瀾於既倒?豈能還善政於庶民?曠日持久,徒然浮屍城頭,流血於野,豈有他哉?況將軍原本商旅之才,終非戰陣之將,守得片時可也,若孤城久困,糧草不濟,我縱不攻,將軍奈何?《陰符》雲:賢者守時,不肖者守命。如今齊地民眾已樂從燕國新政,為將軍計,為即墨子民計,將軍若得率眾歸燕,百姓可免塗炭之難,將軍則可封君共主齊地,亦可得十萬金做天下第一大商。平生功業,隻在朝夕之間,願將軍三思決之。
還有一頁羊皮紙,是樂毅在臨淄頒發的五道法令。田單素來仔細沉靜,將這五道法令細細地揣摩了一番,良久默然。他相信樂毅的誠意,也佩服樂毅在齊西推行的仁政化齊方略。無論如何,樂毅總是沒有以齊軍當年入燕的方式殺戮齊人,複仇而來的一支大軍能這般節製,雖聖賢亦不過如此,夫複何求?
然則,對於樂毅的勸降,田單實在是難以決斷。
久為商旅,走遍天下,田單對齊國的忠誠,絕不至於陷入迂腐的愚忠。在齊國沒有滅亡的時日,他全力支撐魯仲連多方斡旋挽救齊國,所付出的代價遠非一個遠離朝局的尋常商人所能夠承受。認真理論起來,齊王田地確實是亡國之君。當國十七年,齊國朝野糜爛,其恣意橫行也實在是引火燒身。如此邦國,如此王室,如此朝局,不滅才沒有天理了。事實上,逃出臨淄的那一日,他已經在內心為齊國送葬了。那時唯一的想法,是從即墨逃向海島,相機聚民謀生,或再轉逃吳越做個雲遊商旅。沒奈何諸般危難湊巧,他竟成了即墨民軍將領,且孤城奮戰了半年之久。想起來,田單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正是這孤城血戰半載,使他對齊國命運有了新的感悟。一個最大的變化,是仗愈打愈踏實,自己的兵家才能竟神奇地揮灑出來,隻要有糧草輜重後援支撐,即墨完全可以支撐下去,再相機聯絡莒城,恢複齊國並不是沒有可能。然則,恰恰是後援的虛幻,構成了實實在在的威脅。降不降燕,不在於即墨人對齊國忠不忠,而在於目下的糧草輜重所能支撐的時日。
基於商旅傳統,田單對城中的存糧存貨早已經進行了徹底的盤查,私糧私財全部充公統一調度。縱然如此,全部存糧也隻有兩萬餘斛[208],最多再支撐到明年春天;打造維修兵器的鐵料銅料也耗去大半,兵器庫中的檑具已經用去十之七八。更急迫的是,眼看天氣轉寒,所有絲綿苧棉存貨全部搜尋出來,連同甲胄庫貯存之棉甲,也湊不夠五萬套棉甲。挺過冬日便是春荒,無糧軍自亂,這是千古鐵則,到那時還不得降燕才有生路?
“上天亡齊也!即墨奈何?”
久久佇立在寒涼的夜風之中,望著滿天星鬥,田單不禁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突然,城頭一陣急促的呼喝騷動,又立即平息下來。幕府大帳本來在城牆之下三五丈處,城上但有動靜,幕府便能立即覺察。此刻田單正在帳外,猛然一怔——莫非有士兵縋城投敵?正欲派中軍司馬前去查問,幾個衣衫襤褸的兵士押著兩個頭套布袋的人走了過來。
“稟報將軍:此兩人從城下密道冒出,被我拿獲,隻說要見將軍才開口。”
“能進出密道,是何方神聖?”田單冷冷一笑,“拿開頭套。”
那偌大的布袋剛一扯去,田單突然一個激靈。大步上前一打量,雖是月色朦朧,那高大的身形熟悉的臉龐卻分外清晰,不禁一聲驚呼:“仲連?!”
“田兄!”高大的身影一步搶前,兩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良久無語。
“快!進去說話。”田單拉起魯仲連進了破爛不堪的幕府大帳。
一進大帳,魯仲連拉過跟在身後的英武青年道:“田兄,先來認識一番,這位是莊辛,目下已是楚國左尹[209]了!”
“啊,莊辛兄!”田單恍然拱手笑道,“稷下名士,久仰也!”
莊辛肅然拱手:“田單兄中流砥柱,實堪天下救亡楷模,莊辛敬佩之至!”
“來來來,”田單顧不得再答謝應酬,“快坐下說說,你兩人如何到得即墨?上茶,對了,再找個燎爐來,還有幹衣裳。”田單突然發現了兩人一身泥水汙漬,分明是涉險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