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鞅聽得分明,心中不禁一個激靈——好個陰鷙的公孫賈!事事都向首席太子傅“稟報”了,又事事都按照自己的謀劃辦了。嬴虔卻是什麼也不知道,卻又無法說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事,又必須擔待。仔細一想,此事還隻有嬴虔這個角色可以扳過來。衛鞅又大飲了一爵,慨然笑問:“公子,可知老太師給太子所講何書?”

嬴虔搖搖頭:“管他甚書?還不都一樣?酒!”

“老太師講的是《尚書》之《洪範》篇。”

“有何不妥麼?”

“公子,《尚書》之《洪範》篇,乃殷商箕子對商王講述的治國主張,王道陰陽學說之經典,師古敬天,貶斥人為。王道之說,無出其右。”

嬴虔一怔,思忖間臉色便陰沉起來,“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直娘賊!”仿佛又在軍中,粗魯地罵了一聲霍然站起,“左庶長自回。我去太子府。”

甘龍正在侃侃講書,抑揚頓挫,有聲有色。

秦國的太子府,實際上是國府宮的一個偏院。院中最大的是書房,六間房子中分為二,東麵是講書廳,西麵是讀書寫字房。公孫賈給太子的作息時段劃分得簡單明了:五更至卯時練劍,早晨練字並刻簡,午飯後講書,晚間一個時辰溫習。

太子嬴駟是秦孝公與比他大幾歲的一個侍女所生。那個侍女叫采桑,生下嬴駟後一個月便突然失蹤了。她在嬴駟身旁留下了一方白布,血寫著八個大字——身患內疾,遠遁山林。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初知人事的嬴渠梁那時很是氣憤,認為采桑是個無情無義的女子。及至加冠成年,嬴渠梁才理解了那個美麗侍女的苦心——老秦風習樸野,私生子倒是照常承繼大業,然對其母卻往往有諸多非議。采桑若留在宮中,蠱惑儲君的惡名在宮廷糾葛中隨時可能成為兒子的致命陷坑。斷然離開,一了百了,豈非聰敏絕頂的奇女子?從那以後,嬴渠梁幡然悔悟,發憤立身,竟一直再沒有娶妻立後。

嬴駟由太後撫養長大,天賦過人,成熟頗早,十二三歲就像一個成年人般深沉多思。尋常時日聽公孫賈講書,他極少像一般孩童那樣問來問去,偶然問一句,卻往往令公孫賈難以作答。有次,公孫賈講許行的《農經》。嬴駟突然問:“先生言,許行楚人,南蠻舌,如何通中原農事?”公孫賈麵紅耳赤,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此乃孟子之言也,吾何以知之?”

今日講書的是甘龍,嬴駟非常恭敬,聽講一個時辰神色肅然。小太子很景仰這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師,從小就知道他是秦國的三世老臣、學富五車的東方名士。《尚書》又是他第一次聽治國大道,確實是津津有味。

“統而言之,《洪範》篇乃萬世楷模。五行、五事、八政、五紀、三德、五福、六極,乃天地萬物運行之恒轍,治國理民之大綱,交友為人之準繩也。三代之治,所以垂世,皆賴箕子《洪範》之力也。春秋以降,王道式微,霸道崛起,此所以天下大失康寧,水深火熱之故也。惜我秦國,本東周開國諸侯,自穆公百裏奚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來,世風日下,淳厚盡失,王道湮滅,國勢淪落;河西之地盡失,隴西之族屢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國將不國,殊為痛心。嗚呼!穆公安在?百裏奚安在哉?!”老太師甘龍講到最後,白頭顫抖,伏案痛哭失聲了。

嬴駟童稚純真,驚訝非常,連忙上前撫慰:“老太師莫要傷慟,國家大政,從長計議也。公父回來,嬴駟定然稟明老太師一片忠心,力諫老太師主政治國便是。”

“咳!”公孫賈重重地歎息一聲,淚光晶瑩,哽咽有聲,“太子也,今非昔比,斷斷不可莽撞。老太師一片苦心,太子心知足矣,何敢奢望亡羊補牢。”

“老師之言差矣!”嬴駟慷慨正色,“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何談奢望?爾等老臣,難道以為公父乃昏庸之輩,不納忠言麼?”

公孫賈大為惶恐,伏地叩頭不止:“太子休出輕率之言,臣等委實吃罪不起。老太師風燭殘年,臣亦久欲逃遁山林,豈敢過問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