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惶恐地接過,憨厚地笑笑:“先生請酒,大家就喝。”
農夫們紛紛端起碗來,齊聲道:“多謝先生。”一飲而盡。
衛鞅也飲盡一碗,笑問:“敢問父老,你等這是合夥耕田麼?”
中年人又是憨厚地一笑:“先生遊學,有所不知。我等八家是一井,今日是合耕公田的日子。官府指派,淘這條水溝,我等便來淘了。”
“這兒沒有耕地,水溝有何用處?”
“先生你看,”中年人一指白茫茫灘地,“這渭水兩岸的鹽堿灘,忒煞怪了,光長草,不長糧。那灘地上的汪汪清水,可是又鹹又苦,不能吃,也不能灌田,害死人哩。淘幾條毛溝毛渠,苦鹹水慢慢從溝渠中流走,灘上便會生出幾塊薄田。你看,那幾塊長莊稼的都是。”
衛鞅一看,幾塊一兩畝大的田中,搖曳著低矮弱小的大麥,不禁問道:“一畝地能打幾鬥?”
“幾鬥?能收回種子,就托天之福了。”一個老人高聲插話。
“那還種它?加上人力,豈不大大折本?”衛鞅頗有疑惑。
中年人歎息道:“新君下令墾荒,想多收點兒糧食。可他如何知道,這堿灘不生五穀哩。”
衛鞅看看農夫們,除了這個中年人,其餘幾乎全是兩鬢斑白的老人,不禁問:“這位大哥,我看盡是老人耕田,丁壯田力做甚了?”
“你說後生呀,都當兵了。”中年人淡漠回答。
“你是井正,沒有當兵,對麼?”
“對,一井留一壯。咳,還不如當兵戰死,一了百了。”
“這位大哥,這裏為何叫白裏?和這白灘地有關麼?”
一個老人麵色漲紅,粗聲大氣道:“白灘地?扯!我白裏是功臣兒孫。”
衛鞅連忙拱手笑道:“在下無知,請老伯包涵。可是穆公時大將白乙丙?”
中年人微笑點頭:“白氏一族,祖居郿縣。獻公東遷櫟陽,把西邊的老秦人遷了許多到東邊,白氏遷了一半,老根還在郿縣。”
“白裏距魏國大軍如此近,你等怕不怕?”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怕個甚來?”中年人憨厚地淡淡一笑,起身道,“不敢說了,活計要緊也。”
衛鞅向農夫們深深一躬:“諸位父老,多有叨擾,就此別過。”農夫們拱拱手,紛紛跳下了水溝,蹚泥踩水地又忙了起來。
衛鞅站在溝邊,默默看了許久,兩眼不由濕潤了。他突然生出一種願望——盡快到櫟陽去,不能再耽延了。
白馬放開四蹄奔馳,走走歇歇,暮色降臨時終於到了櫟陽。殘留的晚霞映照著黑色的城堡,沉重悠揚的閉城號角已經吹了兩遍,吊橋兩邊的鐵索已經哐啷啷放下,未入城的歸耕農夫們也加快了腳步。衛鞅遠遠打量了一陣這雄峻怪異的黑色城堡,終於在第三遍號角之前走馬入城了。
進得城來,衛鞅牽馬步行。櫟陽城很小,大約隻有魏國一個中等縣城的樣子。也不用問路,衛鞅憑著一路上農人對櫟陽的點滴介紹,轉悠了僅有的四條街道。這四條街都很短很窄,交織成“井”字形,秦國國府便在這“井”字的最上方口內,也就是最北邊。在國府右手的南北街上,衛鞅沒費力氣便撞到了白雪說的那家客棧。
這條小街上隻有五六家店鋪和兩三家作坊,都是低矮的青磚房。這家客棧雖然也是青磚房屋,但卻比其他店鋪高出一大截。門廳用青石砌成,門口蹲著兩隻石牛。廊下高懸兩隻鬥大的白絲風燈,“渭風”兩字遠遠可見。門廳內迎麵一道高大的影壁,擋住了庭院內的景象。聽沿路老秦人說,這家客棧的大門從來不關閉,門廳下則永遠站著一個麵無表情的黑衣侍者。目下看來,果然如此。要在安邑,這家客棧隻能算個末流小店,供小商販們下榻而已。然則在這裏,在這條街上,它卻顯赫突出,猶如鶴立雞群一般。衛鞅打量一番,覺得住在這裏似乎太過招搖,急切間卻又無處可去,想想先住下再說,確實不合適,過幾日再搬出不遲。
衛鞅牽馬來到門前。燈籠下的黑衣侍者向他一瞄,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抱拳一拱手,伸手接過馬韁,又伸手示意衛鞅自己進去,他要牽馬從邊門進後院的馬廄。一通比劃,一句話也沒有,可意思卻是絲毫無差。衛鞅微微一笑,知道此人是個啞巴,便將馬韁交到他手,自己進了院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