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影壁,兩排客房夾著深深的庭院,整潔異常,隻是房間都黑著燈,顯然沒有客人。衛鞅正在打量,一個年輕侍者走過來問:“敢問先生,可是從安邑來?”衛鞅點點頭。侍者恭敬道:“我家主人已經等候先生多日,請隨我來。”便領衛鞅穿過客房庭院,來到最後邊的小院。婆娑燈影下,可見這小院子方磚鋪地,中有兩棵大槐樹,幽靜整潔。侍者走到中間亮著燈的一間屋前高聲道:“先生,安邑先生到了。”房內主人朗聲笑道:“貴客來臨,有失遠迎了。”隨著話音,人已掀簾而出向衛鞅拱手施禮:“先生請進,侯嬴等候多日了。”衛鞅也拱手笑道:“煩勞費心,衛鞅謝過了。”侯嬴笑道:“莫要客氣,請進屋內敘談。”又對侍者吩咐,“即刻準備肥羊燉,酒菜搬到屋裏來,我與先生接風洗塵。”侍者答應一聲,快步去了。

主人侯嬴的正屋是三開間兩進,外間是一個小客廳,樸實得看不出任何特點,與客棧門麵以及客房庭院的高雅古樸迥然相異。侯嬴則是那種說不準年齡的中年男子,須發黑中間白,舉止談吐皆剛健清朗。侯嬴稍稍打量了衛鞅一眼,拱手笑道:“一見先生,方知白姑娘慧眼不虛也。來,請坐。”衛鞅坐進木幾前,侯嬴親自捧了茶水送到衛鞅麵前,衛鞅歉意笑道:“匆匆來秦,多有叨擾了。”侯嬴爽朗大笑:“鞅兄莫要見外。我原是白圭大人弟子,做過幾日相府曹官。後因母親過世,我回到故鄉大梁守喪,便沒有再回安邑相府。後來大人臥病,我重回安邑,不想大人卻已經去了。我也便離開魏國,到秦國開了這家小店。十多年了,一直未與白姑娘見過麵。不想上月她竟星夜而來,我都不認識了。我在安邑時,白姑娘才四五歲,這麼高一點兒。光陰如白駒過隙,一晃啊,人就老去了。能為你等後進盡綿薄之力,我委實高興也。”衛鞅見侯嬴以朋友口吻稱他為“鞅兄”,又主動講述自己經曆,心知是個胸無塊壘的俠士,也不再客套,笑道:“侯兄棄官經商,卻為何選在秦國?”侯嬴搖頭苦笑:“一言難盡,日後細講了。”

這時,侍者在門外道:“先生,酒菜齊備了。”

“拿進來。”侯嬴打起了布簾。

兩名侍者托盤提籃而入,將酒菜擺上長大的木案,卻是簡單實惠,一派秦地習俗。中間一個大陶盆,盛著一整隻熱氣蒸騰湯汁鮮亮的燉肥羊腿。旁邊四大碗素菜,分別是綠葵、藿菜、鮮韭、一盆無名野菜。另有兩隻小銅碗,卻盛著紅亮的米醋和黃亮的卵蒜泥。邊上一個大木盤,擺著一摞熱騰騰的白麵餅。酒器卻是大大的陶杯。

侯嬴笑道:“秦人無華,大盆大碗,鞅兄莫嫌粗簡。”

衛鞅內心大感欣慰,仿佛嗅到了山中與老師一起過的那段粗獷簡樸的生活。他和老師一起種菜,務葵割韭摘藿挑蒜,至今記憶猶新。看到麵前簡樸的餐具和鮮綠的青菜,頓感一陣清新,不由慨然道:“秦風真本色,羞煞世間珍饈也。”

侯嬴大笑道:“好!看來鞅兄也是個秦人種子。來,先幹一杯,為兄洗塵。”

衛鞅端起造型憨樸的陶杯,笑道:“好!幹一杯。”倆人碰杯,一飲而盡。

“酒力如何?”侯嬴笑問。

衛鞅輕哈一氣,嘖嘖驚歎:“這是秦酒?竟如此凜冽?”

“然也。正是秦國鳳酒,酒力勝過趙酒多矣。”

“衛鞅正好烈酒,尋常以趙酒為上品,不想秦國竟有此等好酒!”“人雲,酒為民性之表。秦國有如此烈酒,可見秦人之凜然風骨。”

衛鞅一笑:“看侯兄模樣,很是喜歡秦國了?”

侯嬴笑著指指大陶盆道:“鞅兄,來一塊燉肥羊,將米醋和卵蒜泥調和,蘸食大嚼,味美無比。試試?上手,筷子不濟事。”

衛鞅按照叮囑,如法炮製,兩手撕扯開一大塊帶骨肥肉,吞下熱騰騰一口,竟是肥嫩濃香!不禁食欲大振,一陣撕扯,吃得兩腮糊滿湯汁,額頭涔涔冒汗。侯嬴遞過一方汗巾,衛鞅擦拭一番,悠然讚歎:“本色本味,痛快之極!割不正不食,孔夫子遇到此等本色,要氣歪了嘴也。”

侯嬴見衛鞅毫無做作,大感對勁兒,不禁大笑道:“孔夫子豈有此等口福?鞅兄你看,這四盆素菜都是秦人做法,開水中一氽,油鹽醋蒜一拌,更是本色本味。這盆野菜,秦人叫苦菜,是生在麥田裏的野草菜。秦人多貧苦,這是尋常民戶的常菜。嚐嚐?”

衛鞅對葵、韭、藿這三種常見蔬菜很是熟悉。正在尋思這野菜名目,聽見侯嬴指點,即刻夾了一筷入口。但覺一股泥土味兒中滲出嫩脆清香的野草苦澀,細嚼下咽,舌間猶苦,歎息道:“富家佐餐,可為美味。若做常菜,真是苦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