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回到國府,天色已經在茫茫大雪中透出一絲青色的亮來。
他來到書房,換上輕軟寬大的羊皮長袍,坐到木炭燎爐前,細想夜來所遇,久久不能平靜。那位頗有仙風道骨的老人,使他驀然想到了垂釣渭水的薑尚、為人牧羊的百裏奚。老人學問淵深,話語間寓意高遠,又與高不可攀的鬼穀子有極深淵源,當是一個隱士高人無疑。就連老人的那個孫女也給了他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感受。少女算不得一個麗人,她沒有柔媚,沒有嬌態,一身布衣一頭長發,甚至連對人施禮都是士子式的。但她身上那種明朗那種聰慧那種本色那種純真,以及那種英風之中時不時透出的一種嫵媚,卻是任何麗人都無法企及的。尤其是她那空穀鳥鳴般的聲音和說話的語調,真是給人一種莫大的享受。孝公知道,她說的是尋常女子說不來的“雅言”,多少遊學士子和官府吏員終生都難以說好。所謂雅言,是與各國各地的方言土語相對的官話。西周定都鎬京,便確定以鎬京王畿語音為準的官話為“雅言”。這種雅言,對山野民眾是無法推行的,主要在官府、商旅、都城國人、士人階層使用,尤其是書麵文字必須使用雅言。孔子的學生們曾經不無驕傲地說,孔夫子誦讀《詩》、《書》,執行典禮,都使用純正的雅言,而不用魯國土語。後來的荀子將雅言看得更重,主張“夷俗邪音,不得亂雅”,而且認為說雅言還是說夷俗邪音,是有關士人榮辱的大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就是說,越國人講越國話,楚國人講楚國話,但天下的君子都應當講雅言。雖則如此,但由於種種原因,官吏商人士子國人事實上很難做到人皆雅言,更不用說那些很少外出交往,更不求學做官的女人了。一個少女有一口純正流利的雅言,至少可以看出她出生在世代書香之家,且這個少女本人還要有周遊和求學的閱曆。孝公想到小妹熒玉至今還說不好雅言,不禁對這個少女由衷地欣賞,還隱隱感到了她身上的一種神秘氣息,如同她的名字“玄奇”一樣撲朔迷離。
“二哥,想心事耶,癡呆呆?”一個紅衣少女跑著跳著進了書房。
“熒玉,嚇我一跳。”忽然之間,孝公感到臉上一陣發熱,故意板起臉道,“起這麼早做甚?也不去好好讀書。”
熒玉咯咯笑道:“誰讓我每天早起的?還要練劍?還不是你?”說著蹲到孝公身邊把著他胳膊,“二哥,這次去安邑、洛陽、陰山,我可長見識也。要不要聽聽?”
“小妹,你說給一個少姑送件禮品,何物最為相宜?”孝公突然問,連他自己也覺得意外,臉不由自主地漲紅起來。
“吔!”熒玉驚喜地跳了起來,拍手笑道,“日出西方!二哥快說,是哪裏的少姑?宮裏的?大臣的?哪一家?誰呀?何時大婚?”
孝公板著臉:“鄉姑。你就說,何物最相宜?”
熒玉做個鬼臉笑道:“哪個鄉姑如此身價?吔,我想想。你得告訴我,她的喜好性情啊,少姑與少姑不一樣。女人都不一樣。”
“你說的這一串,我如何知曉?”孝公還是板著臉。
“吔,我的二哥。如何見了女子忒笨?一無所知,送個甚禮?禮有定製,諸侯可以娶九女。二哥準備拿她做夫人,還是做媵妾?”
“啪!”孝公一拍書案,“胡扯個甚!”又覺得不忍,低聲道:“我就是讚賞這個少姑,想給她留個念物,可不知何物為佳?”
熒玉知道二哥剛毅木訥的脾性,極少與人談笑,更是不談女子。母後幾次問他對大婚的打算,他都默然不答。今日能說到一個少姑,簡直是天大的好事。她後悔自己大喜之餘嘮叨過甚引得二哥生氣,以後再對她不提這種事,豈非大壞?母後本來就讓她多和二哥開開心的。目下見二哥誠懇坦率,熒玉很是感動。她跪坐在二哥身旁,低聲體貼地說:“二哥,我想這個少姑,一定是個非同尋常的女子。熒玉想,女子非同尋常,一定堅貞聰慧,對念物本身並無甚一定嗜好。要緊處是,她一定看重男子是否真誠,是否值得她思念?若值得思念,你就是送她一片樹葉,一根茅草,她也會永遠珍藏,不惜用性命去保護。否則,就是一座金山,她也會視若糞土。”
孝公聽得認真,拍案慨然道:“小妹,你說得真好,二哥茅塞頓開。”他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不管她對我如何,我都會永遠想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