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藏兵 嬌娘 人心(1 / 3)

烏蘭山脈北起漢嶺南接宛江,東西分界雲胡草原、江中平原,跨越豫、宿、荊、益四州。山間狹窄平原密布,物產豐富,西麵雲胡草原水草豐美,盛產戰馬、皮革等,東麵江中平原則有江北糧倉之譽。其中,以雲繞山為中心,四周群山起伏、峭壁聳立,道路崎嶇,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北漠名將陳起上報朝廷的奏報裏曾這樣描述商易之的江北軍:“江北匪軍之坐大,實得地理之益。豫西位於宛江上遊,地勢高聳,雨量充沛,森林繁茂。山間多狹長之溪穀,中含小塊平原,物產豐饒,人口密集。江北之匪巢,在軍事上為天險,在經濟上亦可自給,又得兵源補充,日益壯大。”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豫州之戰後,商易之帶軍入烏蘭山脈,在西澤山下對軍隊進行了改編,青豫兩軍打散後徹底合為一軍。商易之任軍中主將,原豫州副將張澤為副將,徐靜任軍師。

商易之領中軍三個步兵營和兩個弓弩營以及後勤營隊向內駐紮在地勢險要的雲繞山,其餘營隊分駐在其他山頭,而兩千多騎兵則交由唐紹義率領,由秦山穀口進入雲胡草原,發揮騎兵的機動性能,以戰練軍。

阿麥所在的步兵第七營,不屬於商易之的中軍營隊,所以沒有跟著他上雲繞山,而是留在了西澤山上。經過西澤山整編後,第七營的編製也有所變動,陸剛雖還是正職營官校尉,可那副職卻被原豫州軍係的校尉所得。

這人也算半個熟人,正是那日在石達春的書房中對商易之怒目而視的黑麵大漢,本姓白,可偏偏長得臉如鍋底。他自己也甚為這件事惱怒,所以在軍中沒人敢稱呼他的姓氏,熟識的軍官就叫他一聲“黑麵”,下麵的士兵則是直接省略了他的姓氏,隻叫“大人”。

陸剛初次向大家介紹黑麵的時候,咳了好幾聲才模模糊糊地說了聲“白校尉”,下麵哄的一聲就笑開了。

黑麵當時就急了,噌的一下子站了起來,怒道:“笑什麼笑?老子不就是黑嗎!老子又不是娘們兒,長那麼白做什麼?是能當飯吃還是能上陣殺敵?”說著目光從下麵轉了一圈,然後就落到了作為什長站在最前排的阿麥身上,他指著阿麥叫道,“哎!你這小白臉,上來和老子比畫比畫,看看你黑爺爺到底當不當得起這個校尉。”

阿麥一愣,頓覺自己冤枉無比,沒錯,她是也跟著笑了笑,可大家都笑了啊,憑什麼那黑手就指到自己身上了呢?見那黑麵急眉火眼地指著自己,阿麥心神一凜,忙弓腰行禮,垂首應道:“小人不敢!”

黑麵卻是不依不饒,嚷道:“什麼敢不敢的,爺爺的,你長得像個娘們兒,膽子也像娘們兒了?”

阿麥臉上青白變幻,也許是做賊心虛,她最恨的就是別人說她長得像娘們兒。現在聽黑麵在那裏叫囂,她咬了咬牙,握著腰間的彎刀就要上前。

陸剛眼快看到了,生怕這小爺又要惹事,忙嗬斥道:“站住!你還真敢上來!”他又連忙扯住擼著袖子就要往下走的黑麵,幹笑道,“黑麵,黑麵,和個愣小子置什麼氣,誰敢對你不敬,罰一下就是了,犯不著自己動手。”

旁邊的一個軍官也上來拉他,在他耳邊低聲勸道:“黑麵,別鬧了,你別看阿麥隻是個小小什長,人家可是名震軍中的人物,就是那個在野狼溝砍了二十三個韃子的玉麵閻羅。你千萬莫要惹他!”

陸剛聞言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心道有你這麼勸架的嗎?你生怕死老黑這火燒得不旺是不是?果不其然,這話說出來就如用油救火!黑麵先是一愣,隨即興奮起來,他一向是以勇揚名,最喜歡和人比畫比畫,早就聽說野狼溝之役,青州軍中出了個勇猛無敵的家夥,一直想會會呢,沒想到今天在這碰上了,哪還有放過之理。

阿麥也是被身邊的人拉住了,她本來就不想惹事,更何況對手是新來的副營官,於是便就坡下來了,回到隊伍裏不再言語。

誰承想那黑麵卻不肯罷休,甩開陸剛的拉扯,衝著阿麥挑釁道:“爺爺的,小白臉別沒種,有膽就上來比畫比畫。”說著又轉頭衝陸剛說道,“陸大人,沒事,我隻是和這小子比畫比畫,大家都是軍中的漢子,切磋拳腳也是常事,他這不是不敬,他要是不上來動動手才是不把我黑麵看在眼裏呢!”

陸剛心中甚是惱火,可黑麵這麼一說,搞得他也沒法說什麼了,隻是有些惱怒地站在那裏。剛才那個勸黑麵的隊正又建議道:“陸大人,既然是切磋拳腳,那就讓阿麥上來展示一下身手吧。”

阿麥冷眼看著那個軍官,知道他就是二隊的隊正,原本是被她殺死的那個隊正的手下。他這般言行,明顯是在煽風點火。

陸剛心裏也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可場麵上又不能說出來,隻好咬了咬牙,豁出去讓阿麥挨頓揍,狠心叫道:“阿麥,你過來。”

阿麥沉著地走上前去,在土台一側立住,不卑不亢地看著陸剛等人。

一看要比武,底下士兵的精神立刻就上來了,低聲議論著,有的說定是那位五大三粗的“白”大人贏,還有的說阿麥的名號不是大風吹來的,既然能砍二十三個韃子,那必然有過人之處。王七、張二蛋等人都不禁有些替阿麥擔心——那人的胳膊都快趕上阿麥的腰粗了,但同時又希望阿麥贏,讓他們也跟著長些麵子。

陸剛幹笑兩聲,伸出巴掌親熱地拍了拍黑麵的肩膀,笑道:“既然黑麵要切磋,那就比畫兩下子吧,不過都是軍中弟兄,誰也別傷了誰。”

黑麵大咧咧地擺了擺手,說道:“陸大人放心,老黑心裏有數。”

誰想阿麥卻雙手抱拳,朗聲說道:“啟稟陸大人,阿麥不會比畫拳腳。”

這話一出,場子裏頓時靜了靜,黑麵突然嘿嘿笑了起來,故意逗阿麥道:“玉麵小羅刹,你不會拳腳,那會什麼?難不成會繡花?”

隨即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大笑,阿麥卻是一臉平靜,等笑聲小了,才冷冷地說道:“讓白大人失望了,我繡花也不會。我隻會殺人,刀在我手裏不是用來比畫的,是用來殺人的。”

眾人聞言一愣,都被阿麥話中的殺氣壓得一窒。

陸剛最先反應過來,臉一繃,放聲罵道:“混賬,敢和長官這麼說話!他爺爺的,還不給我押下去,我看這就是他娘的閑的!行了,行了,都他娘的給我散了,該幹嗎幹嗎去!韃子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殺進來,將軍交代了,要是他娘的讓韃子過了咱們西澤山,大夥一塊提著腦袋去見將軍!”

陸剛一揮手,他身邊的親兵便把阿麥反手扣了起來,阿麥既不求饒也不掙紮,隻是沉默地站在那裏。陸剛心中更氣,心道將軍怎麼就把這位少爺放自己這兒了,也不說要回去,難道就讓自己一直供著嗎?

他原地轉了兩圈,最後沒好氣地罵道:“行了,行了,把人放了。阿麥你帶上幾個人去山外警戒,別讓韃子摸進來。”說完又瞪了那二隊的隊正一眼,狠聲說道,“誰他娘的也別給老子背後搞鬼,讓老子知道了非騸了他不可!”

阿麥的直屬長官李隊正見狀,連忙向阿麥使了個眼色,讓她歸隊。黑麵被阿麥剛才的那句狠話跌了麵子,本不想善罷甘休,可一見陸剛是真急了,他也不好真的就跟陸剛翻臉,雖明知道陸剛護著那小白臉,也隻好暫時作罷,這口氣卻是記住了。

阿麥回到隊中,麵上雖仍是平靜,可心髒卻狂跳了起來,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不知什麼時候,背後竟出了一身的冷汗。幸虧她賭對了,不然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麼下場。現在聽陸剛讓她帶兵下山警戒,她便很痛快地帶著王七、張二蛋他們幾個人下山站崗去了。

商易之引兵西走之後,周誌忍曾派騎兵追擊過,卻中了商易之的埋伏,折損了不少人馬,後來覺得商易之手中不過兩萬多人,成不了什麼大氣候,便就先擱置一旁,在全麵接管豫州城防之後隻一門心思地準備回攻泰興。

北漠原本的計劃也是先下豫州後再拿泰興,按照原定計劃是陳起領兵從靖陽南下豫州,周誌忍同時北上,大軍合攏後盡早攻下豫州。可計劃趕不上變化,陳起在野狼溝被阿麥的突然出現攪得心神大亂,以致意外地敗走靖陽,周誌忍這裏卻不費吹灰之力就從石達春手中得到了豫州城,這世事變化也是當真可笑。

後來陳起再次整兵南下,北漠最初的三路大軍便在豫州會師。陳起得知商易之竟然果斷地西進烏蘭山,臉色甚是不好,有些不悅地質問周誌忍道:“你手中有騎兵無數,怎麼還會放商易之進了烏蘭山?”

周誌忍身為北漠老將,已經成名二十幾年,現在當著軍中多位將領的麵,被陳起這樣一個年輕主帥如此不客氣地質問,臉上便有些掛不住。

他這裏還沒回答,旁邊一個青年將軍突然嗤笑一聲,笑道:“此事怨不得周老將軍,那商易之詭計多端,傅衝的兩萬騎兵不是都毀在了他的手裏嗎?既然意料不到那廝會在野狼溝搞伏擊,那沒想到他會進烏蘭山也不算什麼了,您說是不是,元帥?”

說話的那人年紀不大,不過二十多歲,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眉梢微揚甚是輕佻,正是殺了南夏十五萬邊軍的“殺將”常鈺青!

常鈺青出身漠西名門,一族之中前後出了三十七名將軍,真可謂是名將之家,在北漠軍中擁有十分強大的家族勢力。而常鈺青更是常門年輕一輩中最為突出的一個,十八歲那年便獨自領兵剿滅了橫行漠北二十幾年的沙匪,一時名震軍中,和同樣出身將門的傅衝並稱將門雙秀。這次攻南夏之戰,他率騎兵千裏奔襲,殺南夏十五萬邊軍,詐開靖陽邊口,放北漠大軍入關,居功至偉。

少年成名的人總是多些傲氣,再加上他的出身,叫他從一開始便是有些瞧不起名不見經傳的陳起。更何況陳起也不過是一個二十六七的年輕人,既無軍功又無資曆,隻憑著皇帝的一道旨意來統帥三軍,難免不能服眾。雖後來的軍事行動以及戰績證明了陳起的能力,不過卻仍沒能讓將門驕子常鈺青服氣。

攻陷靖陽之後,常鈺青本想再次帶兵南下,可陳起卻命他鎮守靖陽,改由自己領軍入關,同時由傅衝領騎兵先行。沒想到傅衝在野狼溝貪功冒進,竟然讓兩萬騎兵折損大半,連帶著步兵也損失了不少。陳起退回靖陽,常鈺青嘴上雖沒說什麼,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他沒少幸災樂禍。

這樣的幾句話說出來,言語上雖沒有什麼冒犯的地方,但口氣聽起來卻不那麼順耳了。場麵一時有些僵,主帥陳起看著常鈺青沉默不語,常鈺青卻挑釁地和陳起對視,絲毫不肯避讓。

屋中的將領們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打破這個僵局,隻好求助地把目光投向老將周誌忍,在這個場合上,有資格說上話的也就是他了。可沒想到周誌忍卻眼觀鼻,鼻觀心,老僧入定了。

這個常鈺青實在張狂,可他卻有張狂的資本,他的背後站著整個常家乃至多個傳統將門的勢力,這些盤根錯節的軍中勢力縱是皇帝都忌憚幾分,莫說一個沒有根基的陳起。陳起沉默片刻,把心中的火氣壓了下去,露出淡淡的笑容道:“常將軍言之有理,既然商易之已經領兵入山,當務之急就是趁雪未封山盡早剿滅了他。”

周誌忍這時卻出聲說道:“元帥,商易之手中隻剩兩萬殘兵難成氣候,而且眼看就要大雪封山,商易之軍中缺衣少糧,恐怕等不到開春死不了一半也得跑了一半。我軍還是集中全力攻下泰興為好,一旦江北在手,小小的一個商易之又能怎樣?”

陳起眉頭微皺沉默不語,周誌忍的觀點恐怕也是軍中絕大部分將領的想法,可是他心中卻隱隱有一個不安的念頭,藏兵於山,這樣的詞語像是在哪裏見過一般。他思量了片刻,沉聲說道:“攻泰興並不著急,倒是商易之在烏蘭山中有可能成為心腹之患。與其攻陷南夏一座座城池,還不如消滅他們的有生力量。”

遠處的烏蘭山脈連綿起伏,西澤山下,一個清越的聲音在山林中響起,“戰爭的根本就在於盡量地保存自己的力量而消滅敵軍的力量。”

張二蛋往火堆上又添了兩根樹枝,用迷惑的眼神看向阿麥,繼續問道:“什長,咱們進山就叫保存自己了嗎?”

話音剛落,他腦袋就被王七拍了一巴掌。

王七罵道:“保不保存關你個小兵蛋子屁事啊,你好好地控製火勢,爺爺的,好容易逮隻兔子,還被你烤得半邊焦半邊生!”

張二蛋有些委屈地看向阿麥,阿麥笑了笑也不計較,吩咐道:“你倆別光顧著烤兔子,把那兔皮好好給我收拾收拾,我還有用呢。”

王七衝著阿麥嘿嘿笑了兩聲,道:“您就瞧好吧!不過什長,您要這幾張兔子皮幹嗎?這要想縫個皮襖還差得遠呢,頂多也就縫個肚兜。還不如讓兄弟們幫你打隻狼,那狼皮才暖和呢!”

其實阿麥也沒想好要這幾張兔皮有什麼用,不過她還是都收好了。自從下山之後,她很有一種當家過日子的感覺,總想起母親以前經常說的那句話: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這幾張兔子皮雖做不了什麼大件,可縫個手套做個帽子還是可以的吧。

阿麥被陸剛打發到山下警戒,倒是多了不少自由。她在山間安排了幾個暗哨,剩下的人便跟著她抓個魚套個兔子什麼的給大家改善夥食。要說吃竟是比在營中吃得還好,隻一點就是一到夜裏就冷,凍得人隻打嘚嘚。

到現在了還沒有發冬衣,阿麥心裏有些擔憂,不知道商易之和徐靜他們是怎麼打算,如果沒有冬衣軍中將會凍死不少人。本來就有不少人對商易之領軍入山有異議,一旦軍中不滿情緒蔓延開來,很容易發生逃兵事件。

在山下待了沒幾天,山上就有別的隊伍過來換崗,阿麥他們很驚奇地發現來的那些人竟然換上了冬衣,而且還是整齊的南夏軍中冬衣式樣。見阿麥等人詫異不已,來人笑道:“別看了,將軍派人給送來的,山上的弟兄都換上了,你們也有,快點回去吧,這天眼瞅著就冷下來了。”

這樣的冬衣,顯然不是從四處湊來的,也不會是臨時趕製的,因為這些並不是全新的冬衣,那麼剩下的就隻有一個可能,這是在某個軍中調撥的,可放眼整個江北,除了靖陽、泰興、豫州、新野、青州這幾個大城之外,別的城裏存不了這麼多的冬衣。可靖陽、新野早就淪陷,泰興被圍,豫州投敵,青州離這裏還隔著一個豫州,這冬衣會是哪來的呢?

阿麥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測,商易之領軍入烏蘭山必是早有準備,根本就不是走投無路。既然商易之早有準備,預料到豫州城會丟,那為什麼還要帶兵出豫州?為什麼又會眼看著豫州落入敵手呢?豫州的失陷真的隻是石達春失節叛國那麼簡單嗎?所有的疑問一下子都湧入了阿麥腦中,恍惚間阿麥有些失神。

王七從背後推了她一把,問道:“什長,你想什麼呢?怎麼連走路都忘了?”

阿麥沒說話,帶著人向山上走去,腦海裏卻仍是思量著自己的疑問。進山來的一些變化,商易之和徐靜對軍隊的一些安排,幾個亮點漸漸在她心中顯露出來,讓她似乎抓住了些什麼。

藏兵於山!對,這不就是所謂的藏兵於山嘛!她曾在父親的筆記中見到過這樣的詞彙,所有的疑點終於在她心裏連成了線!

阿麥現在很有一種衝動,就是回到那棵樹下把父母留在這個世上的東西重新挖出來,再仔細看看父親的那本筆記。不過這也隻是阿麥腦中轉瞬即逝的念頭,那埋東西的地方雖然也在這片烏蘭山脈中,可那裏離她這西澤山還有好幾百裏,她不可能不驚動任何人就去取回那個背包,除非她會飛。

阿麥不禁苦笑了下,晃了晃腦袋把那不切實際的想法拋出腦外。現在顧不了那麼多,她要做的就是找個機會立威,然後在江北軍中好好地活下去,再想法子一步步往上爬,直到站在和陳起同等的高度。

回到山上再見陸剛,阿麥能從他臉上明顯地看出“麻煩”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