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卻是搖頭,“你我二人為他做到這般,已是仁至義盡。阿麥是死是活,全在他自己的悟性了。”
張生別無他話,忙辭了徐靜前去安排此事。
再說阿麥那裏,被陸剛派人看守了半宿,早上剛被押送到軍法處,還沒受審就又被張生親自提了出來,直接跪到了城守府議事廳外。她手裏有張生塞給她的一張字條,上麵是徐靜寫下的四個字——以牙還牙。
廳內,豫、青兩州的高級將領正在開著軍事會議。據探子回報,北漠人在靖陽稍作休整後,大軍又欲直指豫州。
自從北漠人奇襲靖陽,石達春自殺未遂之後,他就把手中的兵權漸漸地交到了商易之的手上,所以每次的會議都是商易之來主持。是守是退,兩種意見已經爭論了好幾天。有人堅持要死守豫州,可又有些將領說如今北漠勢大,豫州隻會變成一座孤城,豫、青兩軍隻會被困死在這豫州城內,還不如退出豫州,以謀他處。
一時間,兩種意見相爭不下。
商易之被這些將領吵得頭大,不禁皺了皺眉,用手揉了揉太陽穴,然後看向徐靜。
徐靜依舊沉默,自從這兩派爭論以來,他就隻是淡淡地笑看著兩派人爭來爭去,並不發表自己的看法。
商易之把目光從徐靜身上收回來,又冷冷瞥了一眼眾位將領,說道:“難道就隻有這兩條路了嗎?諸位還有沒有別的想法?”
站在最後麵的唐紹義猶豫了下,還是聲音洪亮地說道:“卑職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
按級別,唐紹義隻是一個校尉,是沒有資格參加這種級別的會議的,不過他深受商易之賞識,被允許破格參加這樣的會議。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更是惹人生嫉。
商易之看了看唐紹義,說道:“唐校尉請講。”
唐紹義麵色雖有些微紅,可眼神中透露出的卻是一股自信,朗聲說道:“今泰興被困,周誌忍大軍十萬仍在泰興四周,他們輕兵而來,糧草不會充足,能圍困泰興如此之久,定是有其他糧草來源。我們隻要尋到其糧草所在,派人燒了他的糧草,周誌忍十萬大軍可不攻自破。”
這番言論,讓室內的諸將也頗受震動,近日來,大家一直商討如何迎戰北漠人,可卻還沒有人想過要主動出擊。
商易之目中精光閃爍,沉默地看著唐紹義,顯然在琢磨他建議的可行性。
徐靜仍是一言不發,目光隨意地瞥向門口,似是在等待著什麼。
商易之尚在猶豫,就聽見大門突然被推開了,阿麥站在門外突然喊道:“將軍,阿麥還有一計。”
屋中諸將俱都一愣,唯獨徐靜麵上隱隱展露出微笑來,捋著胡子緩緩地點頭。
阿麥初時並不明白徐靜為何要把她安排在議事廳外,更不懂那“以牙還牙”四字的含義,待隔著門聽了半天眾人的爭論,又聽到商易之並不認同“守”或者“走”那兩條道,這才有幾分理解徐靜的用意。
再等到唐紹義提出偷襲周誌忍糧草,破北漠東路十萬大軍,眾人震驚,商易之不置可否,她便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要活命隻有靠她自己,必須讓商易之看到她的用處,隻有這樣才能保住她的性命。
商易之看著門口的阿麥,眉頭微皺,幾日不見,這阿麥怎麼又成了這個樣子了呢?鼻青臉腫的,還一身血汙。
有人已經認出了這少年曾是商易之身邊的親衛,都是略帶驚愕地看著阿麥,不明白她這身打扮是從何而來。隻有唐紹義是知道阿麥去了步兵營的,這時見阿麥一身血汙地出現在這裏,臉上的青腫比昨日見時更是嚴重,心中也是疑惑,想問卻又忍了下來。
阿麥不理會眾人的目光,隻是鎮定地步入室內,徑直來到商易之麵前,指著他身後的地圖說道:“將軍,北漠人打開我靖陽邊口之後,再攻回來隻會步步為營。若是如此,北漠大軍此次從靖陽南下必要攜帶大量的輜重裝備,行軍速度就會很慢很慢。除去他們在靖陽休整的時間,現在算來也不過是剛出了靖陽而已,可能還沒到這個地方。”她在靖陽城下的某處一點,然後手指沿著靖陽和豫州之間的路線往下,劃到一處後又接著說道,“如果我們伏兵於此,也就是常鈺青偷襲我靖陽援軍的地方,可能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戰果。”
這是她想了幾個晚上的思路,與徐靜倒是不謀而合。而徐靜這隻老狐狸確是有意救她,卻也是要借她的口說出這個大膽至極的計劃,若中商易之心思,則她可以得救,若不中,他也不會因此被商易之厭棄。
一時間,屋子裏一片寂靜。
“不行!這樣太冒險了!我們兩軍合在一起也就隻有四萬的兵力,怎麼能去伏擊北漠大軍呢!”一名中年將領突然出聲說道。
阿麥看了那人一眼,冷笑道:“怕是北漠人也會這樣想,他們必然以為我南夏被他們殺了三十萬邊軍,早就嚇破了膽,隻會守城而不會進攻了,他們死也想不到我們有這個膽量敢伏擊北漠大軍,我們敢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商易之看著阿麥沉默不語,如果說剛才唐紹義的主意是冒險的話,那麼阿麥的計策就是發瘋了,用現在豫州城內四萬的兵力去伏擊挾威而來的北漠大軍,簡直就是以卵擊石。可就是這樣一條發瘋的計策,卻讓他的心激烈地跳動了起來。
阿麥暗中觀察了一下商易之的臉色,又說道:“將軍,北漠人大勝之後必會驕傲,何況北漠尚有十萬兵力在泰興,陳起手中隻有不足二十萬的人馬。常鈺青偷襲靖陽援軍,陳起攻占靖陽、溧水,其兵必有損失,現存於手中的兵力至多不足十五萬,他尚需留兵駐守靖陽、溧水一線,所謂南下大軍,能有多少?頂破天不過十萬!”
經她這樣一分析,屋內諸將竟有少一半都動了心,都明白這條路雖然危險,可一旦成了那就將是不世之功,更重要的是可以一雪北漠奇襲靖陽之恥。
“放肆!”商易之麵色突變,目光嚴厲地盯著阿麥,訓斥道,“這是什麼地方,豈容你在這裏胡言亂語,來人,給我拖下去杖責二十!”
阿麥心中大驚,驚慌地看向徐靜,卻見他眼中含了一抹笑意,正捋著胡子看著自己。門外的兵士進來拖了阿麥就走,她慌亂之下連求饒都忘了,隻傻愣愣地看著商易之,任那兵士把她拖了出去。
這下完了,就算二十軍棍打不死她,她的身份也再隱瞞不住了。阿麥隻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商易之還在後麵喊著,阿麥已經聽不太真切了,像是讓那個叫張生的侍衛去監刑,以防那些相熟的親衛們給她放水。
兵士把阿麥拖到了屋後,把她摁在一條長板凳上,然後有人上來要褪她的褲子,嚇得阿麥連忙拚死掙紮,無奈手腳都被人摁死了,絲毫動彈不得。那人的手已經抓到了她的腰帶,阿麥求死的心都有了,正混亂中就聽見後麵跟來的張生說道:“算了,好歹也是以前的弟兄,就直接打吧,別扒褲子了。”
這句話聽到阿麥的耳朵裏,不亞於天籟之音。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感激過一個人,眼眶一熱,眼淚已經在裏麵打起轉來,咬著牙強自睜大了眼睛不讓淚水流出來。心中痛罵商易之和徐靜,上到祖宗八代下到子孫三代都問候了一個遍。陸剛沒打她,到了這兒反倒要挨頓板子。
張生親自執杖,掄圓了胳膊衝著阿麥的屁股就拍了下來。阿麥本來懸著心等著,卻突然發現軍杖打在屁股上也沒有想象的那麼疼,她不禁轉了頭看張生。張生也看著她,瞪了瞪眼睛,阿麥突然明白了過來,趕緊痛苦地慘叫了一聲。張生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這才又繼續賣力地打了起來。
阿麥的慘叫聲斷斷續續地傳進議事廳內,唐紹義有些心神不定,雙手下意識地握成了拳頭,商易之聽了卻僅皺了皺眉頭,便又若無其事地與眾人論起軍中之事來。
這個會議一直開過了晌午眾人才散去,唐紹義臨走前頗為擔心地往後院瞄了一眼,可惜什麼也沒有看到。
阿麥挨完了打,便被張生帶到了商易之那裏。親衛給商易之端來了飯食,商易之先請徐靜在桌邊坐下同食,自己這才坐下來,絲毫不理會站在一旁的阿麥。阿麥已是幾頓沒吃,聞到食物的香味,肚子不受控製地咕咕叫了起來,她連忙用力按了肚子,不發一言地站著。
商易之瞥了她一眼,把手中的饅頭放下,淡淡問道:“你又在軍中惹了什麼事?”
阿麥求救地看向徐靜,見他沒有什麼表示,隻得膽怯地回道:“我失手殺了人。”
“殺了什麼人?”商易之又問道。
阿麥默了默,才答道:“是個隊正。”
商易之麵色驟寒,眼中怒意暴漲,冷笑道:“你膽子倒是大,連隊正都敢殺了。”
阿麥狠了狠心,咬牙說道:“是他要欺辱我,我才失手殺了他的。將軍,我犯了什麼錯,難道就因為我長得好看就活該受人欺辱嗎?我從軍是為了殺敵衛國,不是為了給某些人做玩物的!”
商易之微僵,轉過頭看阿麥。她眉目青腫,緊緊抿起的嘴角猶帶著些血跡,一臉倔強地看著他,質問道:“請將軍告訴阿麥,是不是男人長得漂亮了,就活該受人欺辱?就理所應當地被人看不起?”
商易之不語,他本人就長得極俊美,雖然頗得女子青睞,可卻因此被一些老將看輕。他也清楚長相俊秀的少年在軍中多會受到欺辱,所以才會把一些俊秀少年挑出來放到了他的親兵裏麵,不過是為了讓他們免受欺辱。
之前他惱阿麥反複無常,說走就走說來就來,這才把她投入步兵營,想著叫她吃些苦頭。可現在看阿麥吃過了苦頭,一身狼狽地站在自己麵前,他心裏竟然有些不忍了。更何況他愛阿麥之才,且不說剛才的鋒芒畢露,便是來這豫州的路上,雖然阿麥有意藏拙,其機智和靈活也非一般人能比。
商易之寒聲說道:“那也不應該殺人。”
阿麥的眼圈微紅,說道:“我也不想殺他,可是當時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了。”
見阿麥這樣一副模樣,商易之竟然有些訓不下去了,麵色雖冷,口氣卻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他說道:“不管有什麼理由,你都是殺了軍官,按照軍法必須斬首示眾。”
阿麥心中一驚,驚恐地看著商易之。
商易之看阿麥這個樣子,一時竟覺得好笑,嘴角就有點繃不住了,忙別過了臉,冷聲說道:“不過念在你剛才也挨了二十軍杖,就先留你半條命吧,以後將功贖罪。”
聽他這樣說,阿麥一顆心髒才算回到了原處,她強行壓下了激動之情,隻垂首斂目地站在那裏,肚子裏卻在咒罵商易之,心道你說話這般大喘氣,分明是故意嚇我。
商易之叫屋外的張生進來,吩咐道:“你領阿麥下去吧。”他又掃了阿麥一眼,眉頭微皺,頗有些厭惡地說道,“記得先把這身髒衣服換了。”
阿麥拖著腿,裝模作樣地跟在張生後麵往外走,剛走了沒兩步,就聽見商易之冷冷的聲音從後傳了過來,“我看二十軍棍還是少了,再打上二十你就能走利索了。”
她驚得一跳,連忙把手從腿上收回來,一溜兒小跑地出去了。
徐靜在後麵悶聲而笑,商易之回過身來看著他,問道:“先生有什麼開心的事情?”
徐靜搖頭,“沒有。”
商易之又問:“那先生在笑什麼?”
徐靜笑了笑,說道:“笑阿麥皮糙肉厚,打了二十軍棍還能跑得這麼利索。”
商易之也跟著輕輕笑了笑,點頭道:“嗯,這小子是挺禁打的,也壯實,看來會是棵好苗子。”
徐靜把筷子放下,臉色轉正不再說笑,盯著商易之問道:“將軍覺得阿麥的計策如何?”
商易之淡淡說道:“可行。”
“可行?”
商易之頷首,“的確可行。”
“那為何將軍還要杖責阿麥?”徐靜又問道,細小的眼睛不自覺地眯了眯。
商易之笑了,並沒有直接回答徐靜的問題,隻是替徐靜布了些菜,隨意地說道:“我小時候曾在盛都外的莊子上廝混過幾年。有一年莊子上種樹,我覺得新鮮,也親手種了一棵樹苗。為了顯擺我種得比別人好,我一個勁兒地澆水施肥,結果那樹苗長得果然比四周的樹都好,隻一個夏天就躥了老高,遠遠地就能看到比別的樹高出一大截來。我很得意,還特意向母親說了這件事情,母親並沒有誇獎我,隻是撫著我的頭頂歎息。”
徐靜聽到了這裏,已經猜到了商易之的意思,不過見他停了下來,還是很配合地問道:“後來呢?”
商易之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後來刮了一場大風,一片林子裏就隻有我種的那棵樹倒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徐靜問。
商易之笑而不語,拿起筷子指著桌上的菜讓徐靜,笑道:“先生請嚐嚐這道菜式,聽說是從盛都來的廚子。”
徐靜暗中翻了個白眼,心道你轉移話題的水平真不怎麼樣。他笑了一笑,真下筷夾了那菜來嚐,讚道:“果真不錯,與豫州本地的廚子確有不同。”
“先生覺得阿麥計策如何?”商易之突然問道。
“甚好!”徐靜回答道。
商易之笑了,問:“甚好?”
徐靜點了點頭,看了眼商易之,把桌上的飯菜都推開,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張地圖來攤開,說道:“這是野狼溝的地形圖,將軍請看。”
阿麥再次穿上那身黑衣軟甲的親兵服時心中感慨萬分,本想笑,可是一咧嘴湧上來的卻是悲哀,眼圈莫名其妙地就紅了。她垂下頭去,把腦袋埋入臂彎中,喃喃低語:“阿麥很好,阿麥很堅強,很堅強,很堅強……”
差點遭到侮辱的時候她沒有哭,遭到那些士兵毆打的時候她沒有哭,可現在,危險明明都過去了,她卻要哭了。
張生去隨軍郎中那裏討了治跌打損傷的藥膏回來,一推門見阿麥正在床上趴著,不由笑道:“你小子還趴著哪?倒是嬌氣。”說著走到床前,衝著阿麥的屁股使勁拍了一下。
阿麥驚叫一聲,差點從床上躥了起來,回過頭紅著眼睛怒視張生。
張生看到阿麥眼睛通紅有些奇怪,奇道:“你小子還哭過了?嗬!你可真出息,別人不知道,我自己打的還能沒數?就這樣你都能哭鼻子,那要是真挨了二十軍棍,你小子還能挨得下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