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夷川早雲搞的鬼(2 / 3)

我向舒服的床鋪告別,從糾之森走向出町商店街。

我走上葵橋,望向北方,遠山覆滿像棉花拉成的白雲,灰色河水在橋下滾滾而流。我小心握好傘,盡可能不讓屁股淋濕。

散步著走出雨聲淅瀝的出町商店街,我轉進弄巷。公寓前,一群族人從老師房裏一路排到外頭的樓梯,擠得水泄不通。這群狸貓雖然都經過變身,但一次跑來這麼多人,老師一定很不開心,原本談得攏的事這下也談不攏了。我朗聲喚道:“大家好,我是矢三郎,抱歉來遲了。”族人間一陣嘩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噢,是矢三郎來了。”

我撥開眾人,爬上階梯,走進老師狹小的房間。

紅玉老師穿著泛黃的內衣背對我,盤腿坐在四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內,瞪著掛軸拔鼻毛。房間擺滿了狸貓們獻上的紅玉波特酒,以酒瓶為分界,從廚房到玄關擠滿了狸貓大人物,個個低頭叩拜。

“啊,失敬。”

“別踩、別踩,矢三郎。”

我不小心踩到了人,原來是踩到我大哥。

“大哥,情況怎麼樣了?”

“各種方法都用盡了,剛才又多補上一些禮品,已經無計可施了。老師該不會是想把我們榨幹吧?”

這時紅玉老師說:“我聽到嘍,矢一郎。”大哥大吃一驚,又拜倒在地,其他狸貓則不約而同地退向玄關。我壓低身子前進,端正地跪坐在門檻前。

“老師,下鴨矢三郎拜見。”

“你來幹什麼?我又沒叫你來。”

“您就別鬧別扭了,就當作是參加尾牙宴,去露個臉如何?”

“少囉嗦。難得的好酒要是摻進了狸毛,我可是會沒命的。”

“其實您很開心吧。”

“什麼!”

紅玉老師一臉通紅地轉過頭,原本擠滿廚房的狸貓紛紛像退潮般逃逸無蹤,隻留下我一人。就連大哥也夾著尾巴逃走,真是沒用。不過老師八成是想起先前想在房裏刮天狗風,結果隻是白白浪費衛生紙的難堪往事,所以他隻是瞪視著我,並未發飄。我也沒有刻意變身成牛,白費力氣。

老師暗哼一聲,又轉頭麵向掛軸。

房裏悄靜無聲,除了滴答雨聲什麼也聽不見。我默默望著老師微駝的後背,泛黃的內衣下透著凹凸的脊骨。

不久,老師點了根煙,吐出濃煙,抱起一旁的不倒翁,語氣平靜地說:

“矢三郎。”

“在。”

“去幫我買棉花棒。我耳朵一癢就煩躁,很想吹起旋風。我是說真的哦。”

“我明白了,我立刻去準備。”

“為什麼我非得參加你們狸貓的會議不可?”

“請您務必要出席!若無老師的蒞臨,會議便無法召開,京都內外的狸貓都在等著聆聽老師訓話呢。”

“我看是鞍馬嫌麻煩把這工作推給我吧。”

“坦白說,確實是如此。”

“我猜也是。”老師抱著不倒翁裝哭,放了個響屁。“意思是,選定狸貓首領這種無聊工作正適合我對吧,鞍馬那群小鬼竟敢將這種工作推給我,我從前可是一手掌控國家命運的如意嶽藥師坊啊!你們也一樣,隻是想趁機利用我罷了。隨便找一位天狗,保住麵子,解決燃眉之急。你們就是打這個算盤對吧?你們當中,有誰是真的尊敬我?你說啊?你們哪個不是在毛茸茸的肚子裏暗中對我吐舌頭?”

老師說到這裏突然住口,垂首不語。

老師過去是否真能操控整個國家的命運,這句話得打個折扣,就連他是否能操控鴨川以東的命運,都讓人懷疑。

我跪著移膝向前。

“人稱如意嶽藥師坊的大天狗,豈需要毛球的尊敬?老師的威風豈是因為有狸貓的尊敬?您是因為受人尊敬才如此威風嗎?應該不是因為這種無聊理由吧。因為是天狗,老師才如此威風,就算狸貓和人類對你吐舌頭,您還是毋庸置疑的偉大天狗,不是嗎?”

老師抱著不倒翁,沉默不語。

“剛才您說的話,矢三郎會銘記在心。”我說。“就請您全忘了吧。”

老師暗哼一聲。“叫他們備好酒等我,我如果興致好就會去。”

我想老師一定會來。我在毛茸茸的肚子裏暗自吐舌頭時,老師輕撫著不倒翁說:“矢三郎,你一定在想我絕對會去,對吧?”

“不愧是老師,您猜到了嗎?”

“你們這些毛球的想法,我早就了然於胸。真是一群傻瓜。”

我拜倒在廚房的地板上。

結束與老師的交涉,一走出去族人便成群湧上,暗暗吞著口水等候結果。眾人間道:“如何?”我回答:“老師答應了。”那些大人物鬆了口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真是累人啊。”“這下終於準備妥當了。”“太好了。”

大哥拍拍我的肩說:“幹得好。不管再怎麼沒用的狸貓,也是有優點的。”

“這話太失禮了吧!”

屁股被冷雨淋濕時,就該好好泡個熱水澡。

今天是冬至,澡堂提供柚子澡,我真走運。

離開紅玉老師的公寓後,我前往澡堂,泡進浴池。

光線從頭頂上的玻璃窗投射下來,我望著滿含柚子香的熱氣形成漩渦,專心地泡熱屁股。大哥說隻要聞到柚子味就會打噴嚏,不泡柚子浴。也因為這樣,盡管他愛擺架子,還是不顧體麵經常服用淺田飴(注:江戶時代一位名叫淺田宗伯的漢方醫師研發的喉糖,以“良藥甘口”為推廣口號,流傳至今。)。我之所以不會感冒,就是因為每年都認真地勤泡柚子浴,但大哥每次都拿“傻瓜不會感冒”這種迷信當例證,令人聽了就有氣。

趁著澡堂沒人,我恢後原形在浴池裏漂蕩,讓屁股浮出水麵,裝成柚子。每次這樣玩樂,便覺得屁股外麵的世界一切太平。每次發生大事前,我都有這種感覺。

我父親往生極樂後,與夷川家的紛爭因為爭奪偽右衛門的寶座而逐漸白熱化,如今終於來到了最後階段,但我已經有些厭煩了。狸貓是喜愛天下太平的動物,特別是泡在熱水中的時候,就像滿出浴池的熱水,對天下太平的熱愛也滿溢而出。至於狸貓一族的天下太平是什麼?其實不過就是躺在鴨川的河堤上望著藍天發呆,原本應是唾手可得才對。

對現代的狸貓而言,有誰真的是以當上偽右衛門為目標?狸貓生活不受拘束,隨心所欲;至於偽右衛門的生活,每次一有紛爭,不分晝夜都得趕赴現場發號施令。將兩者放在天平的兩端,聖潔正直的狸貓總會捫心自問——“偽右衛門這稱號的確響亮,但值得為它舍棄安逸的生活嗎?”

而我大哥為了取得那無人渴望的寶座,陷入了選戰的泥淖。但他隻有一群沒用的弟弟,隻能孤軍奮戰,實在很可憐。於是我作了首歌替他加油,就當作贖罪。

要是能當偽右衛門就好了。

矢一郎今天也一樣賣力。

雖然緊要關頭不中用,

但為了京都的狸貓,

他上刀山下油鍋也不怕。

“這什麼無聊的爛歌啊!”

我離開浴池,一麵高歌一麵刷洗身體,女湯那頭突然傳來潑辣的叫罵聲,令我大吃一驚。

“原來是海星啊,你也來這裏悠哉地泡屁股嗎?”

“別跟淑女談論屁股的事,你這個色鬼!”

“你要是不想感冒的話,就得保護好屁股,別讓它受寒。”

“不必你雞婆。”

喧嘩的潑水聲傳來,看來她正在浴池泡屁股,一時間女湯不再傳來叫罵。除了海星,似乎沒有其他客人,四周悄靜無聲。我洗完身體又回到浴池。男湯裏狸一隻,女湯裏也狸一隻,兩隻狸不發一語地泡在浴池裏。海星泡進不斷冒泡的超音波浴池以增進健康,她輕聲唱起歌來。

“好舒服的澡啊,哈哈哈。”(注:日本人泡澡時常唱的歌。)

“好舒服的澡啊。”我也說。“柚子浴也很棒。”

“沒錯。”海星難得坦率地回答。

“好久沒來看臍石大人了,他還是石頭的模樣。那麼長的時間,他竟然能一直保持石頭的模樣,真不簡單。”

“如果是你一定辦不到,肯定馬上穿幫。”

“我有心就辦得到,我有自信不會輸給我大哥和我媽。像我這麼不容易穿幫的狸貓,可說是提著燈籠也找不到。”

海星嗤之以鼻地笑道:“對了,記得你曾用火燒臍石大人,真是過分!”

“不是燒,是熏。”

“還不是一樣。”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對了,上次在六角堂可不得了,長老居然被鴿子給叼走了。”

“我早知道了。”

“你不是沒去嗎?”

“傻瓜,我也在啊。我藏在樟樹上。”

“真教人吃驚,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才露麵啊?”

“誰要讓你看啊。”

“要是你肯過來男湯就好了。”

一塊渾圓的肥皂越過男湯和女湯的隔板,飛了過來。我迅速把臉盆戴在頭頂,展開防禦。等女湯的肥皂全飛進了男湯,海星也發完飆了,她又悠哉地繼續高歌:“好舒服的澡啊——”

“下星期就要決定偽右衛門的人選了,總算。”

“矢一郎先生一定無法當上偽右衛門,我向你保證。”

“為什麼?”

“因為他才幹不夠。”

我讓屁股浮出水麵,沉默不語。

“請轉告矢一郎先生,請他多加小心。”海星又說:“我是為了他好。”

“幹嘛,那對傻瓜兄弟又打什麼壞主意了嗎?”

“別罵我哥傻,你這臭毛球。……不過,確實是這麼回事。”

“反正也不會是多了不得的計劃,不過還是謝謝你告訴我。”

海星歎了口氣。“我那對傻瓜哥哥手法愈來愈細膩了,他們使了很多奸計,不讓我知道。要是太小看他們,有你苦頭吃的。”

“哼,那兩個家夥。”

“矢三郎,你可別變得像天狗一樣得意忘形哦。”

“我哪會變成天狗,我是狸貓啊。”

“……還有一件事。”

海星說到一半,突然閉口不語。她將臉盆翻麵敲打,傳來一陣叩叩叩的悠哉聲響,回蕩在挑高的天花板上。等了許久,一直沒聽到她說下去,我喚道:“怎麼了?”

“對不起。”

我那位從未現身的前未婚妻,確實這麼對我說了。

自有記憶以來,我這位前未婚妻從未說過半句展現婉約柔情的話,此刻她的話令人費解。與其說費解,不如說是詭異。盡管我追問不休,海星始終像不倒翁般默不作聲,等我發現時她早已離開女湯。我在天色漸暗的冬日晴空下追了上去,可是那頭泡完熱水澡的母狸已沒入薄暮幽暗的小巷裏,消失了蹤影。

接下來好一陣子,海星自我眼界消失。

不,她根本沒在我麵前現身過,所以應該說:她好一陣子沒跟我說話。

聖誕節將至,街上愈來愈熱鬧,我在街上徘徊,到鴨川橋下、黑暗的巷弄深處、舊家具店的日式衣櫃裏找尋海星的蹤影,但始終遍尋不著。她在女湯裏聲似歎息地說的那句“對不起”,教我愈想愈不對勁,那句道歉一直縈繞在我心中。我暗忖:那絕不是普通的道歉。可是那又代表了什麼呢?我百思不解。

不久,聖誕夜來臨。

沒人規定狸貓不能跟著人類一起慶祝聖誕節。再說,我族狸貓最喜歡像聖誕節這種無來由喧鬧的節日了。母親負責準備聖誕蛋糕,我到肯德基買炸雞,麼弟去鴨川沿岸的家用品中心買燈飾。

當夜幕籠罩糾之森,麼弟使出渾身解數讓電流貫通燈飾,纏在枝椏上的五彩燈泡開始閃爍。

“真厲害。矢四郎的這項特技得好好發展才行。”母親感佩地說,麼弟露出驕傲的神情。

這時,大哥返家。偽右衛門決選會議在即,就在後天。大哥皺著眉頭說:“這麼重要的時候你們還……”我告訴大哥,這是為了祈求他選舉勝利而辦的,說完狂放拉炮,好阻止他反駁。

狸貓很愛吃炸雞。根據統計,在京都肯德基出入的客人當中有一半是狸貓。就連臭著一張臉的大哥一見炸雞也眉開眼笑,在麼弟點亮的燈飾下,我們手舞足蹈地大啖炸雞。

“我一定要繼承老爸的衣缽。”吃完雞肉大哥頓時活力百倍,反覆如此說道。“可惡的早雲,你看著好了!”

“你要小心星期五俱樂部哦,千萬不能喝醉酒在外頭閑晃。”

“我知道,媽。”大哥昂然挺胸。

對方愈是抗拒的事,我就愈想做。

結束毛茸茸的聖誕派對後,我決定送聖誕禮物去給紅玉老師。我在一乘寺的古董店買來一根頂端裝飾了小酒瓶、造形特殊的拐杖,要是酒瓶裏有紅玉波特酒就更完美了。其實我原本打算送他那把已被弁天遺忘的風神雷神扇,可惜找了好幾個月仍一無所獲。

我前往老師住處時已是夜闌人靜時分,出町商店街的店家都已拉下鐵門,隻有酒館繼續營業。我將細長的禮物夾在腋下,快步前行。

樹形住宅的公寓大門並未上鎖,這位獨居的天狗實在太大意了。

走進裏頭,發現被雜物堆掩的房間裏閃爍著五彩的繽紛燈光,纏滿燈飾的聖誕樹擺在房間角落,一點都不像是天狗的住處,更不像一位自詡曾掌握國家命運的大天狗的住處。紅玉老師盤腿坐在塑膠製的聖誕樹前,抱著不倒翁喝得爛醉如泥。紅、藍、黃三色的燈泡輪流閃爍,映照著老師愁眉苦臉的表情。他獨自布置聖誕夜的裝飾,一個人幹了三瓶紅玉波特酒,心裏一定很寂寞,其實他大可邀我來啊。

“老師、老師。”我出聲叫喚。“這棵樹是哪來的?”

老師不耐煩地抬起臉,擦著口水,一對醉眼四處遊移。“不知道。”說完他又垂下頭去。看來根本談不下去。

我鋪好棉被,將瘦弱的老師塞進被窩裏。

“用不著你雞婆。”老師低語。“你不必管我。”

“我能放著你不管嗎?”

我將不倒翁塞進被窩,老師立刻緊緊抱住。他肯定夢見了心愛的弁天的那對美臀。他雖是我的恩師,但他的好色實在教人不敢領教。

我扮演毛茸茸的聖誕老公公,將禮物放在老師枕邊,正準備離去,大門伴隨細微的聲響打了開來。隨著冷風飄進屋內的,竟是弁天。她已經喝醉了,泛紅的雙頰美豔無比,手上還拎著一個禮盒。她發現我在場,嘴角輕揚地說:“啊,我喝醉了!”

她看到房裏閃閃生輝的聖誕樹燈飾,驚呼了一聲:“哎呀!”然後坐在熟睡的紅玉老師身旁,直盯著閃爍的燈飾。她闔上眼,就像在感受五顏六色的彩光照在臉上的觸感。燈泡如同燒盡般瞬間熄滅,一個呼吸後又再度亮起。每當燈光亮起,她光滑猶如陶瓷的臉蛋便自黑暗中浮現。

“真教人懷念,這是我買的。”

“原來如此,我正納悶老師房裏怎麼會有聖誕樹。”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很喜歡聖誕節。”

“我們狸貓也喜歡。想盡情狂歡,就得靠這種沒來由的節慶才有意思。”

弁天拿起聖誕樹下的包裹。“這是什麼?”

“我送紅玉老師的禮物,一根漂亮的拐杖。”

“真是大方呢……沒有我的禮物嗎?”

“沒有。”

“為什麼?”

“弁天小姐應該沒有想要的東西了吧?您想要的應該都到手了吧。”

“竟然這麼說,好過分。我真的想要的,一個都得不到。”

“才怪!”

弁天猛然起身,拿走一瓶堆在廚房角落的紅玉波特酒。她把酒倒在兩個茶碗裏,遞了一杯給我。心愛的弁天就在身旁,紅玉老師卻皺著眉頭,一臉嚴肅地蜷縮在飽含濕氣的棉被裏。睡覺時總該放鬆一下,別再皺眉了吧。弁天一副陶醉的神情,悠哉地喝著紅玉波特酒。

“真冷,年後應該馬上就會積雪。”

“有時到了一、二月才會積雪。”我說。

“隻要一下雪,我便寂寞得緊。”

“弁天小姐明明沒什麼煩惱,還說這種話。天下無敵的弁天小姐說這種話,是沒人會同情的。”

“人類和狸貓或天狗不一樣,夜裏常會百感交集,千頭萬緒。”

“狸貓也一樣啊。”

“人的沉思不是狸貓能比擬的,這還用說。”

“就當您說得對吧。”

“……告訴你,我被老師帶來這裏之前,住在山的另一頭,一座大湖的湖畔。山的另一頭常下雪呢,你知道嗎?一定是冬將軍在山的另一頭下了太多雪,等來到這邊時雪已經下光了。”

“是這樣嗎?”

弁天輕撫著紅玉老師的白發,說道:“我家四周的幹涸農田和青翠竹林都被白雪給掩埋了,萬籟俱寂,我欣賞著雪景散步。來到湖邊,湖畔也堆滿了雪,雪地上不見足跡,沒有半個人,隻有眼前一望無垠的大湖,給人冷澈肌骨的感覺。我覺得好孤單、好寂寞,但又忍不住挑沒人的地方去。其實,我根本不知該何去何從,腦子裏一片空白。在那之後,每當我寂寞,就會想起那幕景象,以及走在雪地中的自己。因為每次寂寞我就看著那幕景象,一年一年過去,寂寞與雪景在我心中已經合而為一,我的心也變得無比冰冷。很詩意吧?”

“弁天小姐,你住在山的那頭時有家人和朋友吧?”

“這是兩碼子事,你們狸貓是不會懂的。”

“我也不想懂。要是屁股被冰雪凍著了,我可傷腦筋。”

“你想不想嚐嚐那種孤單的滋味?”

“不必了,孤單的狸貓是活不不去的。”

這時,我想起身上有弁天的照片,從口袋取出來。“對了,這就當作聖誕禮物送你吧。”

弁天望了照片一眼。“哎呀,是澱川老師啊。不過我才不要這種照片呢。”

“別這麼說嘛。我拍得很棒呢,技術不錯吧?”

“我都說了不要。”

棉被裏有動靜,紅玉老師從背後窺望我們手上的東西。“那是誰?”他睡意濃濃地咕噥問道。

“弁天,你和這種人交往嗎?真是可悲啊。”

“哎呀,老師,莫非您吃醋了?”

老師想從背後一把抱住弁天,但她閃了過去,迅速起身。老師將肮髒的棉被當披風披在身上,窩囊地說:“再待久一點嘛。你這麼久沒來看我了,難道這樣就走了?”

弁天指著擱在廚房餐桌上的禮盒。“我帶派對的禮物來給您,今晚請容我告辭。”

“偶爾也在這裏過夜嘛。”

“哎呀,怎麼好意思給老師添麻煩呢。”

“什麼話!說什麼添麻煩!有了,來慶祝聖誕節,我送你禮物,嗯……我有什麼寶貝呢?風神雷神扇……已經給你了。等等!等等!我找找看!我應該還有寶貝才對。”

“老師,您應該什麼都不剩了。”

弁天如此說道,紅玉老師瞪大眼睛回望她,然後說了:“你說得對,我已經沒東西可以給你了。”

“那我走嘍。”弁天手按著門把,朝老師回眸一笑。“吃醋的時候請別嗆著哦,要是老師吃醋嗆死了,我會寂寞的。”

留下這句話,她消失於門外。

偽右衛門決選之日。

也是我父親的忌日。

換言之,就是我們恨之入骨的星期五俱樂部尾牙宴之日。

那天,我早早起床。陽光尚未射進糾之森,四周仍是一片昏暗。家人似乎還在酣睡,不時傅來細微的鼾聲。我已無心再睡回籠覺,爬出被窩,一接觸黎明冷冽的空氣,鼻子便一陣刺痛。四周幽靜無聲,連鳥鳴都沒聽到。

我穿過朝霧彌漫的森林,來到小河邊。我以為今天我最早起,對此洋洋得意,踩著枯葉,沿著小河,競意外遇見坐在地上的大哥。大哥似乎正在整理思緒,隻見他挺直毛茸茸的背脊,雙目緊閉。我走近時,他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是矢三郎嗎?”他意外地說。“真是難得啊。”

“大哥,你今天也這麼早起啊?”

“傻瓜,我每天都這麼早起,鍛煉精神力。因為你都睡到日上三竿才不知道。”

我坐在大哥身旁聆聽小河的潺潺水聲,然後保持心情平靜,屏除先人為主的觀念,仔細嗅聞。清淨的冷空氣中,摻雜著一絲父親的氣味。從遠不如父親的大哥身上,我聞到和父親相似的氣味。想起從前和父親一起走出糾之森,嗅聞冬日氣息的往事,心中突然一陣淒楚,我忍不住輕聲嗚咽。

“偽右衛門得一肩扛起狸貓一族的未來。”大哥突然如此說道。

“喂喂,大哥,才剛起床,你就這麼正經八百。”

“被推選為偽右衛門的狸貓,必須肩負起這項重責大任。我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去努力。”

“是。”

如果是紅玉老師出生的年代,大哥這番話還說得過去。然而,拜人類文明開化之賜,狸貓一族的文明也隨之開化,威脅狸貓的天敵和戰亂也從世上消失,除去大啖狸貓鍋的邪惡饕客集團“星期五俱樂部”與交通事故,已沒有事物威脅狸貓。族人得以悠哉度日,不再需要偉大的“首領”。真正替狸貓一族的未來憂心,想將一切希望托付給偽右衛門的狸貓,已經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大家心裏都認為,未來不必刻意規畫,隻要順其自然,命運便會自動走往該去的方向。我大哥口中的偽右衛門,是過去的偽右衛門,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而那,像極了生前的父親。

“大哥,你的誌向很遠大。”我朝小河吐著白煙。“理想愈遠大愈好,可是……”

“夠了,你什麼也別說。”大哥落寞地笑出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應該也猜得到我的心思吧。我也許真是傻瓜,也許我隻是單純崇拜老爸,就像叔叔所想的那樣。對狸貓一族而言,偽右衛門或許已是無關緊要的角色,但我想成為像老爸那樣偉大的人物,為了實現這個夢想,除了當上偽右衛門還有其他方法嗎?”

我們沉默半晌,坐到屁股都冷了。樹梢傳來陣陣鳥囀。

“大哥,你每天早起都在想這些事嗎?”

“嗯。”

“偶爾睡個懶覺也不錯啊。”

“或許吧。”

“總之,你今天得格外小心。”

若未前往仙醉樓,與長老們一同列席,便會被視為棄權。夷川早雲似乎自認穩操勝算,但為了小心起見,他很可能使出奸計阻止大哥出席。

我將海星神秘的警告轉告大哥,要他小心提防。大哥聞言,趾高氣昂地說:“別笑死人了!那對傻瓜兄弟要是敢耍手段,我就再咬他們的屁股一次,將他們丟進冰冷的鴨川。下次可不是輕咬就算了,我會把他們的屁股咬成四半!”

“你有自信固然好,但最好還是沉著以對。哥在重要時刻總會慌了手腳,真沒麵子。”

“少在那裏大放厥詞!”

“什麼嘛,我是替你擔心耶!”

正當我們吵得不可開交,母親探出臉來,大嚷一聲:“別再吵了!”

不久,黎明到來,樹梢閃動著柔和的陽光。

我們眾在床上,確認今天各自的行程。

麼弟如常到工廠上班,但會提早下班,先回糾之森;大哥先去拜訪附近的狸貓,午後前往南禪寺與首領開會,到了傍晚,再與重要幹部們一起前往木屋町的仙醉樓。同時間,母親與麼弟會前往寺町通,在紅玻璃準備慶功宴。入夜後,待選出下屆的偽右衛門,大哥會前往紅玻璃,決定是要舉辦慶功宴還是慰勞宴。接下來,我們將徹夜狂歡,吃個杯盤狼藉。

“矢三郎,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上街小玩一下。”

“你可真悠哉啊。”

“我順便會到二哥那一趟。今天是老爸的忌日,要是丟二哥一個人,實在太可憐了。”

我說完後,大哥沉默不語。

“矢三郎,那你順便去跟紅玻璃的老板確認一下,問問看可否也邀紅玉老師一起來。可以的話,你去邀老師。”

“好。”

太陽已高高升起,大哥說道:“我該走了。”

大哥準備坐進自動人力車,母親、我和麼弟前去送行。途中,母親一度趕回房取打火石,她在大哥背後不住敲出火花。

“聽好了,你是下鴨總一郎的兒子,要有自信!”

“媽,我知道。”

“不過世事無法盡如人意,勝負取決於時運。”

“是。”大哥向母親低頭行了一禮,坐上自動人力車。“媽,我走了。請等我的好消息。”

大哥威風凜凜地自寬廣的參道揚長而去。

盡管大哥威風八麵地駕著父親留下的自動人力車奔馳,但身為弟弟我最清楚他的才幹多麼不足。

在明顯過小的容器裏,努力塞進不勝負荷的遠大理想,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以其獨特的奮鬥不懈的?我這個不正經的弟弟總是吝於協助大哥達成偉大的理想,還不厭其煩地與他作對,但看著他總是搞錯努力的方向,脹紅著臉卯足全力,我不禁心想,這或許也是傻瓜的血脈使然。明知眼前挑戰超乎自己能力,仍舊努力不懈的大哥常教我心疼,我不禁有股衝動,想讓他放手去做。

我們目送搖搖晃晃的自動人力車離去,直到車子轉向禦蔭通消失了蹤影。

望著車子漸行漸遠,我突然很想叫住大哥。想衝向他身旁,拍拍他的背,替他打氣。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再也見不到他的預感。

信步來到街上,我先造訪寺町三條的紅玻璃。雖然店街未開始營業,但板著張臭臉的老板已在昏暗的店內一角忙著準備。我在沙發坐下,老板給了我一杯柳橙汁,說道:“一切就看今晚了,矢一郎有勝算嗎?”

“勝負取決於時運。”

“最後還是得由長老定奪啊,不過你大哥和夷川還真是怪人,竟然搶著當偽右衛門,主動將那種麻煩事攬上身,簡直太變態了。”

“反正不論是輸是贏,今晚我們都要設宴狂歡。”

“喂,難不成你是特地來提醒我的?一切早就準備妥當了,你以為本大爺是什麼人?”

“是狸貓。”

“真多嘴!一點都不好笑。”

“還有件事,我可以請紅玉老師來嗎?”

老板明顯露出不悅之色,說道:“不太好吧。你聽好了,基本上,本店是狸貓的店。天狗來了,客人會害怕的。”

“別看老師那樣,其實他很怕寂寞呢。”

“怕寂寞倒還好,偏偏他動不動就愛發飆,本店嚴禁天狗風。”

“這點你放心,老師已經吹不動天狗風了。”

“噢,他變得那麼虛弱啦?”

“嗯。”

“原來如此,那位紅玉老師竟然……昔日的大天狗,終究也敵不過歲月的摧殘是吧。那你就邀他來吧。不過,弁天可不能來哦。要是她來,客人都會被嚇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