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人既然如此傲慢無禮,南人自然也視北人為鬼域,視北進為畏途。
到了東漢末年,南人北人之間的裂縫又摻入了政治因緒,他們被人為地劃入敵對的兩個陣營,此後一百年,北人生活在曹魏政權的統治下,南人生活在孫吳政權的統治之下,他們被征發入伍,到戰場相互廝殺,成為功成名就的梟雄們腳下的累累白骨。
南北之間民間的怨恨越積越深了,再加上政府之間有意引導的攻訐詆毀,南北之間相互妖魔化,同族之間視彼此為仇敵,南人蔑稱北人為“傖鬼”,北人蔑稱南人為“貉子”,即使不帶貶義的稱謂也帶上政治色彩,南人被稱為“吳人”。
這一場爭鬥最終以北人攻克江南,孫吳政權覆滅而收場。獲勝的北方人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嘴臉,早在獲勝之初,晉朝的安東將軍王渾在建鄴孫皓的皇宮裏設宴,席間王渾就忍不住要往吳人傷口上撒鹽,他對與席的吳人說:“諸位亡了國,此刻心中是不是很悲痛啊?”
吳人雖然國破,傲氣猶存,當即就有吳人周處回敬王渾:“漢末分崩,三國鼎立,曹魏滅亡在先、孫吳滅亡於後,有亡國之痛的,難道僅僅是我們吳人嗎?”王渾自討沒趣。
但是吳人也隻能在口舌上挽回一點自尊了,在北人主導政權的國家裏,他們無法擺脫亡國奴的標簽,所以許多江南士人選擇遠離政治,隱居在風景秀麗的家鄉做富家翁,要出仕,就必須渡江去昔日的敵國腹心洛陽,去看“傖人”的臉色。
如此委曲求全,陸機心中怎能不悲愴?
二陸到了洛陽,首先拜訪當時已經功成名就的張華。這個舉動是有用意的,因為張華是眾所周知的忠厚長者,古道熱腸,史書上形容他“性好人物,誘進不倦,至於窮賤侯門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谘嗟稱詠,為之延譽。”
晉初受過張華恩惠的名人不少,比如左思還是無名小卒的時候,寫完《三都賦》沒人欣賞,就是張華給他出主意然後聲名鵲起;許多遠道而來的江南名士如薛兼、褚陶等人,都受到張華的款待和提攜。
張華也沒有讓二陸失望,老人家說:“伐吳之役,利獲二俊。”這句話是莫大的鼓勵,把初來乍到的兄弟倆感動壞了,後來張華慘死,二陸都寫誄文悼念,還做了一篇《詠德賦》歌頌張華的德行。
當時張華列了一份他認為值得拜訪的名單,讓二陸按圖索驥。陸機陸雲很快就領略到了北人的傲慢與故意而為之的侮辱,全洛陽的好人大概隻有張華一個。
比如陸機去拜訪名士王濟,當時名士之間拜訪的標準模式就是玄談,天花亂墜逞機鋒爭口舌之爽。此前陸雲有一次成功的經曆,他與潁川荀氏的荀隱在張華府上初遇,張華提議說:“今日相遇,可勿為常談。”陸雲舉手行個禮,自我介紹說:“雲間陸士龍。”荀隱回答:“日下荀鳴鶴。”(陸雲字士龍,荀隱字鳴鶴)陸雲一聽對方自稱鳥類,於是戲謔:“既開青雲睹白雉,何不張爾弓,挾爾矢?”荀隱當然也不甘示弱,回敬說:“本謂是雲龍騤騤,乃是山鹿野麋。獸微弩強,是以發遲。”言下之意你自稱雲龍,凡獸而已。
陸機顯然沒有陸雲那麼幸運,王濟是王渾之子,孫吳就是在他家族打擊下覆滅的。王濟可沒有打算用名士的標準去招待陸機,在他眼裏陸機不過是一個亡國降虜而已,他端出幾斛羊酪,羊酪原本是胡人的食物,魏晉時期已在北方普及,但還沒有傳到江南去。
王濟問陸機:“你們江南有這種好東西麼?”陸機好不失望,不過他好涵養,趁機讚美一下家鄉,說:“我家鄉的千裏湖裏生產一種蓴菜,用來做羹味道鮮美,不必加鹽豉等調味品,就已經是人間美味。”兩人討論了一番南北菜肴,陸機失望而返。
不久,陸機與陸雲去拜訪名士劉寶,又碰了壁,劉寶把陸氏兄弟冷落在一旁,好久才憋出一句話:“聽說東吳有一種長柄葫蘆,你們帶種來了麼?”令陸氏兄弟大失所望,後悔自討沒趣。
當時社會壁壘森嚴,以門閥評人高下。王濟是太原王氏的後起之秀、還是皇帝的女婿,而且一向以狂傲著稱,他的怠慢或許尚在預料之內;而劉寶出身低賤,做過漁夫樵夫,還曾經淪落為奴隸,他的無禮可能就會讓陸氏兄弟大感挫折,並且心生恨意了。
但是還有更加傷人的,一天陸氏兄弟出席某個宴會,範陽人盧誌公然問陸機:“陸遜、陸抗是君何物?”古代稱呼對方父祖名諱是相當無禮的,何況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用的還是“何物”這個詞?陸機當場就怒了,他對盧誌說:“如君於盧毓、盧廷。”拂袖而去。
陸雲比較善良,他對陸機說:“盧誌世居幽州範陽,離江南很遠,也許他是真的不知道,何必要翻臉?”
陸機回答:“我父祖名播四海,寧有不知?鬼子敢爾!”(鬼者,傖鬼也)
事實也是如此,盧誌很明顯在消遣陸氏兄弟,滿座北人都等著看笑話。
以上種種冒犯並非個例,而是針對全部吳人。比如據《晉書·華潭傳》(《世說新語》中說是蔡洪)中說吳人華潭在洛陽表現出眾,引起某些人的嫉妒,於是有博士王濟(此王濟非彼王濟)公然嘲諷華潭:“朝廷正在招賢納士,征召那些隱居於山林草莽間的賢才俊傑。你不過是個來自吳、楚之地的亡國之人,竟然也敢應征。你倒說說看,你有什麼才能啊?”
華潭也是尖牙利齒之輩,他反擊說:“有個道理你不懂,好東西都產自邊陲,中原從不出產好貨色,所以明珠文貝出產於長江邊上,夜光璞玉出產於荊山之下,以古人為例,則有周文王出生於東夷,大禹出生於西羌。至於你們洛陽人,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這個曆史典故?周武王消滅殷商之後,把那些頑劣不可教化的殷商遺民都遷居到了洛陽,你們這些人應該就是他們的後裔吧?”
但還是那句話,吳人的自尊隻能在口舌上得到點挽回,大勢如此隻能認命。時間久了,吳人也以此自我解嘲。有人問吳人袁甫:“為什麼壽陽以西總是幹旱,而壽陽以東總是鬧水災呢?”
袁甫說:“很簡單。壽陽以東都是吳人,吳國原是鼎足強邦,一朝覆滅,吳人憤歎不已,積憂成陰,這陰氣太重就聚積成雨,雨下久了就鬧水災;壽陽以西都是中原人,新近平定強盛的吳國,擢取了江南的寶物,心得意滿,《公羊傳》裏說‘魯僖甚悅,故致旱京師’,因為同樣的原因,壽陽以西總是幹旱。”
袁甫此言當然是戲謔的玩笑話,但其心中的憤懣與無可奈何則一目了然。
在這樣充滿敵意的環境裏,陸機陸雲如履薄冰地過著不得誌的羈宦生涯。
他倆不可謂不用心,比如有人說陸機的口音楚味太重,甚至寫文章韻腳都帶有楚音,陸機就用心的去學習洛陽官話;比如洛陽名士好清談,不通玄學的陸雲就偷偷地鑽研《老子》,不過陸雲又以迎合北人口味為恥,於是編出了一個夜遇王弼鬼魂、得其真傳的鬼話來掩飾形跡。二陸還加入了賈謐的“二十四友”,成為石崇金穀園吟詩唱合的常客。
雖然煞費苦心,二陸的仕族卻依然十分坎坷,他們先後投靠了吳王司馬晏、賈謐、趙王司馬倫,這幾人要麼平庸昏聵,要麼貪鄙短視,全都不是良主,而二陸與之周旋為其爪牙,一個倒了馬上又投靠下一個,顯得饑不擇食急不可耐,“好遊權門”“以進趣獲譏”,惹來世人與後人無窮非議。
而二陸如此急切投機,如此自賤鑽營,得到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羞辱與打擊。一轉眼,十餘年光陰蹉跎而過,二陸不僅一事無成,陸機反而因為投靠趙王而引來了殺生之禍,幸虧有吳王與成都王的搭救,才大難不死。
陸機剛剛逃脫牢獄之災的時候,朋友顧榮與戴淵就勸他返回江南。梁園雖好,終非故鄉。
但是陸機留了下來,史書上說是因為“機負其才望,而誌匡世難,故不從”。
這句話隻說對了一半。
固然,二陸才高八鬥,一向以國士自許,如此铩羽而歸情何以堪?
可是試言之,即使二陸當時想激流勇退超然世外,他們能否如願擺脫這個亂世的旋渦呢?隻怕也不能夠。以顧榮為例,此人勸陸機早還鄉,自己卻一直留在洛陽與當權者虛與委蛇。顧榮在洛陽憂讒畏譏,說自己“恒慮禍及,見刀與繩,每欲自殺,但人不知耳”。如此辛苦卻不敢引退,好友張翰十分理解他的處境,說:“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
顧榮尚且如此,何況名氣遠在顧榮之上的陸機陸雲呢?名滿天下者,終究會被盛名所累,就算陸機陸雲回到江南,還是會被當權者一紙征令召到洛陽來的,到時候應征,則重入虎口;不應征,吳郡陸氏全族數百口都可能會受到連累。
所以當時二陸的處境實際是進退維穀,論人生的失意時刻,二陸當時的挫折感隻怕更甚至於二十年前故國滅亡的時候。八、 華亭鶴唳詎可聞
山窮水盡之時,突然柳暗花明,正如日中天的成都王對二陸著力籠絡,試圖引為心腹。
成都王的垂青簡直就是雪中送炭,二陸當然積極回應。《晉書》上說:“時成都王穎推功不居,勞謙下士。機既感全濟之恩,又見朝廷屢有變難,謂穎必能康隆晉室,遂委身焉。”
“委身”是一個十分曖昧的詞,當世人形容某個女子將自己托付於某個男子的時候,也會用這個詞,委身。這個詞十分準確生動地表明了陸機與成都王之間的依附關係,也道盡了所謂的“養士求賢”,與古代女子尋求男子庇護寵愛本質上無不同。古代女子無法自立,士人也一樣,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他們的才華、他們的理想,都必須寄生於權勢,才能夠生根發芽,有實現的可能。
這是一種嚴重不對等的關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種關係隻約束了“士”與“女”一方,“知己者”與“悅己者”有著無盡的權力,卻毫無義務可言。“士”與“女”的前途並非取決於自身的才華與美貌,而全在“知己者”與“悅己者”的愛憎一念之間。
平心而論,成都王對待二陸確實與其他權貴明顯不同,此前趙王諸人視二陸為弄翰文人,倡優蓄之,而成都王是以“國士”對待二陸。
成都王首先給二陸升官,他將待罪之身的陸機擢升為平原內史,又擢升陸雲為清河內史。晉朝的內史是替諸侯王管理王國內政的實權官職,俸祿二千石,三品官秩。這種官職在陸機的父輩祖輩眼裏,當然是不值一哂,可是今非昔比了,三品官秩雖然差強人意,已經足夠讓二陸銘記在心。何況,這僅僅是成都王知遇之恩的開始。
不久,成都王任命二陸為參軍,向他們谘詢大政方針,言聽計從。
再後來,成都王直接授以二陸戎馬之職,在曆次軍事行動中委以重任:當初討齊王,以陸雲為前鋒都督;討張昌,以陸雲使持節、大都督;這次討長沙王,以陸機為後將軍、河北大都督。
士為知己者死,成都王如此知己,二陸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當時誰也沒有料到這一場賓主關係竟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收場。
成都王離開洛陽之後,二陸隨成都王一同去了鄴城。鄴城是北方名都,其規模與繁華可與洛陽相媲美,但是鄴城依然是北方人的天下,充斥洛陽的那種排斥吳人的地域偏見,這裏也有。
不過在鄴城再也沒人敢那麼明目張膽的嘲笑陸機陸雲,因為二陸不再是無足輕重的小卒,他們是成都王的新寵、鄴城的新貴,一言決人生死,春風得意。
福兮禍之所倚,威福背後,二陸在鄴城收獲了更多的嫉妒、更深的敵意,還有更多蓄勢待發的暗箭。
最嫉恨二陸的,無疑就是成都王以前的謀士,在洛陽曾與二陸結怨的盧誌,他爭寵失敗,視二陸為眼中釘。
此外陸雲還得罪了成都王嬖愛的宦官孟玖,孟玖總是恃寵而驕幹預政事。《晉書·陸雲傳》記載了這麼一件事:孟玖想讓他的父親做邯鄲令,左長史盧誌等人知道小人難防,都表示同意,唯獨到陸雲那關卡了殼,陸雲說:“邯鄲縣令曆來都由公府掾屬充任,怎能任用一個閹人的父親?”孟玖因此對陸雲恨之入骨。
曆來內臣與外臣、宦官與士人之間的對抗,往往是以外臣、士人的慘敗而收場。陸雲不可能不知道秦末的趙高與李斯,也不可能不知道西漢的石顯與蕭望之,他敢於公然得罪孟玖,底氣就在於陸雲認定成都王不是那無知的秦二世,不是那愚蠢的漢元帝,也在於陸雲認為自己對於成都王的影響力與重要性都超過孟玖。
作為後人,我們知道這是可悲的錯覺。
成都王對於二陸的信任與日俱增,二陸得到的忌恨也與日俱增。此次成都王進軍洛陽,二陸獲得的恩寵達到了頂峰。
人人皆知這次出征不是普通的征討,而是在改朝換代,為了能從鄴城順利到達洛陽,坐上皇帝的寶座,成都王傾其所有,招募來二十萬軍隊。然後,成都王任命陸機為大都督,將這支軍隊交給了陸機,這即是說,成都王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陸機。
這也意味著,如果成都王如願以償的成為皇帝,陸機將是新朝第一功勳,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盧誌等人都得仰看他的臉色。對於盧誌來講,是可忍孰不可忍?對於眾多心高氣傲的北方士人來講,是可忍孰不可忍?
盧誌是文士,不能領兵上前線,所以即使忌恨而死也無法影響戰局,但是成都王麾下的宿將也對這個任命極為不滿,這就很致命了。
當時聚攏在鄴城的知名將領有王粹、牽秀、石超等,都是出身名門並且功成名就之輩,他們依附成都王也遠遠早於陸機,在他們眼裏,陸機隻是被武力平定的敵國殘餘,一個雕章琢句的無用之人,在鄴城寄人籬下乞食而已。此次出征戰功唾手可得,成都王卻把它送給了陸機,陸機此前沒有尺寸微功,如今後來居上,怎能讓人心服?
對於同僚的心理,處於風口浪尖的陸機心知肚明,所以他找了許多理由向成都王請辭都督,比如說三世為將不祥,比如說羈宦他鄉資曆不夠,等等等等,搞得成都王很不解。成都王心想此役十拿九穩,多少人想當大都督爭擁立的功勳而不得,我特意留給你陸機,你還推三阻四,不知是什麼居心?莫非你向著長沙王?
一來二去,陸機發現成都王惱了,不敢再推辭。當時同在鄴城的吳人孫惠不知內情,看到陸機要往火坑裏跳,急忙趕來勸陸機把都督讓給王粹。
孫惠的建議無疑是正確的,隻有王粹才是都督的最佳人選。論官職,王粹是北中郎將,除了成都王,整個鄴城就他官職最高;論出身,王粹的爺爺就是當年迫使“金陵王氣黯然收”“一片降幡出石城”的龍驤將軍王濬(與陸機可算是冤家路窄);論地位,王粹尚潁川公主,是惠帝的妹夫成都王的姐夫。如果此人來督軍,無人會有異議,奈何成都王就是認準了陸機一意孤行。
對於陸機而言,這是一個兩難的抉擇:接受任命出征,那是凶多吉少,打敗了必死無疑,打勝了將招來更多的敵意,也未必是福;但如果繼續推辭,則意味著失寵,意味著政治生命的結束,此前十幾年的辛酸榮辱全部付諸東流,光耀門第從此成為妄想。
因此陸機對著孫惠苦笑,說不能再推辭了,否則成都王“將謂吾為首鼠避賊,適所以速禍也”。
陸機心中應該還有一番話無法對孫惠實話實說,此次出征是他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果把握住了,不僅吳郡陸氏能實現複興,他本人的功業也將超越父祖,流芳百世。
巨大的誘惑總是伴隨著巨大的風險,陸機最後決定咬著牙賭一下了,富貴險中求。
出征之時,成都王再次勉勵陸機,並許下重諾:“如果功成事定,當封將軍為郡公,擔任三公級別的官職。將軍好好幹,我不食言。”
但是陸機顯然不敢太樂觀,他說:“當年齊桓公信任管仲,才得以成為春秋霸主;燕惠王猜忌樂毅,導致功敗垂成。今日成敗,關鍵不在於我,而在於殿下對我是否有足夠的信任。”陸機這話分兩層意思,一是自比管仲樂毅,表示要為成都王立功;二是擔心領兵在外後院起火,盧誌等人趁機詆毀自己,所以給成都王打預防針。
盧誌一聽陸機指桑罵槐,心裏老大不痛快,一轉身就對成都王說:“陸機自比管、樂,卻把殿下比做庸君暗主,像這種自視奇高、淩駕於君主之上的將領是很難成功的。”
《晉書》上說成都王聽了盧誌的話,“默然”,看來這位二十五歲的年輕王爺對自己知人善任的信心並不是很足。
在內部鉤心鬥爭,軍中人心不穩的情況下,陸機指揮著二十萬無法統禦的驕兵悍將啟程了。
一離開成都王的視線,軍中那些不安分不服氣的跋扈將軍馬上給陸機來了個下馬威。
孟玖的弟弟孟超當時在軍中,麾下有一萬多人,孟超部軍紀渙散,還沒交戰卻先擾民搶劫,陸機將為首幾人捕獲,準備軍法處置。孟超竟然帶著一百重裝騎兵衝擊主帥大營,將人劫走。臨走,孟超還公然挑釁陸機:“貉奴能作督不!”
主帥沒有威信肯定是無法帶兵的,時任陸機司馬的江南人孫拯勸陸機殺孟超以立威,但是陸機看著一屋子武將尋釁滋事的嘴臉,猶豫很久,選擇忍氣吞聲。
陸機這麼一忍,就不僅威信全無,連顏麵也掃地無遺了。此後,各中層將領視帥令如廢紙,自行其是甚至公然犯上,軍中令出多門上下離心。這樣的軍隊人數再多也隻是烏合之眾而已,吃敗仗完全是在意料之中。
孟超的氣焰更加囂張,他在大庭廣眾之間宣稱:“陸機將反。”他還寫信給他哥哥孟玖,說陸機暗中與長沙王聯絡,首鼠兩端,有意貽誤戰機。
孟玖收到這封來自前線的密報如獲至寶,趕緊添油加醋向成都王渲染,成都王則將信將疑。
如果陸機最終凱旋,所有謠言都不辯自明。可是河橋一役,陸機戰敗了,孟玖不失時機的再次詆毀陸機有貳心;當時孟超不服節度,輕兵冒進結果戰死,孟玖卻指證陸機殺人滅口,死者為大,陸機的辯駁處於不利地位。
在成都王看來,戰敗是不可思議的,可是這難以想象的事情竟然發生了,那就得找出原因,即使找不出原因,也得編造一個理由,將這戰敗變得合乎邏輯。
最簡單直接最能讓死人瞑目活人逃脫罪責的理由,就是主帥叛變。牆倒眾人推,那些平時就忌恨二陸的人紛紛落井下石,裨將王闡、郝昌、公師籓,冠軍將軍牽秀都指證陸機暗懷異心。
人證有這麼多,可謂鐵案如山,事情發展至此,陸機是鐵定要替成都王的一意孤行受過,也鐵定要替部下的跋扈專橫受過,非死不可了。成都王勃然大怒,派出牽秀去捕殺陸機,於是就有了上節開頭的那一幕。
與陸機一同罹難的有孫拯,還有陸機的兩個兒子陸蔚與陸夏。
但是盧誌覺得還不夠解恨,他提醒成都王除惡務盡。成都王於是下令將陸機“夷三族”,派人收捕陸雲,以及陸機的另一個弟弟陸耽。
成都王的官屬江統、蔡克、棗嵩等人都知道這是個冤案,連忙替陸雲求情。他們說,陸機指揮不力導致敗績,應當受刑,但是通敵的罪名查無實據,“夷三族”的處罰太嚴苛了,用刑必須謹慎,萬一殺錯人後悔也來不及,不如先將陸雲等人收押,如果罪名查驗屬實,再殺也不遲。
參軍王彰則勸成都王冷靜思考,他說:“今日之戰,孰強孰弱顯而易見,即使是庸人都知道長沙王必敗,更何況陸機?陸機是吳人,而殿下對他過於寵信,北土舊將因嫉生恨,所以才陷害他通敵呀。”王彰就是當年推辭做楊駿司馬的那一個匈奴人,冤案的跡象是如此明顯,連這個匈奴人都看出貓膩來了。
諸人講的都有道理,但在這種場合是講權謀不講道理的。盧誌提醒成都王斬草要除根,他冷冷地說:“當初趙王殺中護軍趙浚,卻赦免其子趙驤。趙驤於是投奔殿下反擊趙王,這可是近在眼前的前車之鑒。”
蔡克一聽這話,心知陸雲很難幸免了,他在成都王座前不停叩頭,直至頭破血流,他說:“孟玖一向忌恨陸雲,此事在座的各位都很清楚。陸雲的罪行未經查實,如果貿然處死,必定會引來無窮非議,有損殿下的美譽。請殿下三思。”身後同僚數十人也刷刷下跪,流淚固請。
但是眼淚救不了陸雲的性命,一旁孟玖看到成都王有了鬆動,急忙勸成都王入內休息,撂下群僚直挺挺跪在空堂之上。
到內堂後,孟玖拿來一份供詞,上麵是孫拯的口供,內容是承認陸機與長沙王暗中勾結。成都王原本正在猶豫,看到供詞之後堅定了殺心,當即下令將陸雲、陸耽等人斬立決。成都王還誇孟玖做得好,他說:“非卿之忠,不能窮此奸。”
成都王不知道,這份供詞是偽造的。孫拯下獄後,孟玖示意孫拯做偽證誣陷陸機,遭到拒絕之後對孫拯嚴刑拷打,但直至兩腳的肉都被打飛,露出白森森的踝骨,孫拯依然不肯就範。孟玖隻好偽造一份供詞去糊弄成都王。孫拯有兩個門生叫費慈、宰意,四處奔走,替孫拯與陸機喊冤,也被孟玖偷偷處死。
陸雲死時四十二歲,可憐他十幾天前剛寫完一篇《南征賦》,歌頌成都王“崇文德於緝熙,濟武功而保定”,不料南征未遂,自己卻受累身首異處。
門生故吏將陸雲葬在清河國,修墓立碑,四時祠祭。
陸機兄弟的悲劇是整個江南士族悲劇的縮影,他們的失敗並非僅是個人奮鬥的失敗,還標誌著整個江南士族的失敗。
傷心至極的孫惠寫信給朋友說:“不意三陸相攜暗朝,一旦湮滅,道業淪喪,痛酷之深,荼毒難言。國喪俊望,悲豈一人!”
不久,孫惠不堪侵辱,殺了成都王的牙門將梁俊,遁逃回江南;洛陽的顧榮、華潭等吳人也心灰意冷,紛紛返回江南。
成都王在江南民心大失,日後東海王傳檄討伐成都王,其中一條罪名就是枉殺陸機陸雲。
成都王無疑也意識到這個不利情況,試圖挽回人心。琅琊王氏的王澄當時擔任成都王的從事中郎,他請殺孟玖以謝天下,成都王於是誅孟玖,消息傳出人心大快,隻是成都王的受損的聲譽已經無法挽回。
千百年來,二陸的命運一直被後世嗟歎不已。
《晉書·陸機陸雲傳》中的“讚論”,也就是“人物蓋棺定論”這一部分,是唐太宗親自操刀寫成的。唐太宗讚歎二陸的才華,認為他倆既是“百代文宗”,又是“廊廟蘊才,瑚璉標器”,但同時又認為二陸沒有避禍保身的智慧。
唐太宗的這一評判很有代表性,李白膾炙人口的經典名篇《行路難》有這麼兩句:“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李白將陸機與李斯並列,也對陸機不能趁早避禍遠害,汲汲於功名富貴,最終慘死他鄉的命運表示遺憾。
其實李白隻是旁觀者清,因此才顯得睿智從容。寫完此詩的十二年後,李白就重蹈陸機覆轍,躊躇滿誌地加入了永王幕府,結果永王旋及垮台,李白因為“附逆罪”被捕,差點被殺,最後被流放。永王的聲譽、權勢都遠不如成都王,永王對李白的重視也遠不如成都王對陸機,從這一點來看,李白還不如陸機聰明呢。可見說人易說己難,今人一向苛求古人,卻不知自己的行徑也會被後人笑。
吳郡陸氏的複興最終由陸機的族弟陸曄與陸玩來實現。
陸曄陸玩是與陸機陸雲截然相反的人,他倆淡泊功名,孫吳亡國之後一直隱居江南,在西晉時期默默無聞。陸曄在東晉被封為江陵郡公,授以“開府儀同三司”的殊榮,成為晉明帝的顧命大臣,以七十四歲高齡壽終正寢;陸玩的官職比陸曄更加顯赫,他被封為興平伯爵,曆任尚書左仆射、尚書令等要職,又繼王導、郗鑒之後,成為東晉的第三任司空。陸玩六十四歲的時候壽終正寢,皇帝特許“給兵千人,守塚七十家”,可謂享盡哀榮。
陸曄陸玩的才華、聲譽都遠在陸機陸雲之下,他們的處世態度也相差甚遠,但是平庸淡泊的陸曄陸玩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陸機陸雲這兩個天才夢寐以求而未得、為之殞命的榮華富貴。這種願望與結局的嚴重錯位,隻能讓人感歎造化弄人,推給玄而又玄的“命運”了。九、 草木萌芽殺長沙
晉楚城濮之戰是春秋時期的重大曆史事件,晉文公通過此役確立了自己的霸主地位。奇怪的是,晉文公打了勝仗反而顯出憂心忡忡的樣子,直到幾天後楚國傳來消息:楚將子玉戰敗而歸,被惱羞成怒的楚成王逼得自殺了,晉文公這才喜形於色,說:“我擊其外,楚誅其內,內外相應。”
如果長沙王當時從史籍上讀到這個典故,他將露出會心一笑。河橋之戰的勝利並不能打消他對東線戰事的憂慮,成都王是傾巢而來,後勁十分雄厚,如果全軍上下被慘敗激起同仇敵愾之心,長沙王萬難抵擋二次進攻。
但是陸機的死訊使長沙王徹底放了心,斬殺主帥說明成都王的銳氣已經嚴重受挫,而更可笑的是斬殺陸機的理由竟然是通敵。陸機有沒有通敵長沙王當然最清楚了,長沙王馬上猜到成都王內部出現了嚴重分歧,估計短時間內無法再發起有效進攻,東線可以暫保無虞。
以長沙王的心機,當然不會僅僅求個消極防禦,苟延殘喘。長沙王的一貫戰略是聯合成都王打擊河間王,即使後來戰略受挫,兄弟間兵戎相見,長沙王仍然沒有對成都王口出惡聲,在征討檄文中,長沙王也將全部罪惡推諉於河間王。
厚此薄彼是有用意的,長沙王料想此時成都王元氣大傷進退維穀,正是媾和的絕好時機。他派中書令王衍、光祿勳石陋作和事佬,與成都王相約分陝而治。
長沙王智者千慮,但這回他卻失算了,他低估了成都王的野心。如今的成都王已經不滿足於做幕後操線的執政者,河間王許諾要擁立他成為皇帝,直接禦宇天下。相比之下,長沙王給出的砝碼太輕了,不值得成都王背棄與河間王的盟約,而長沙王又不可能像河間王一樣擁立成都王為帝,在心理上長沙王不甘心、也無法接受弟弟成為皇帝,因此他成為了成都王的障礙,因此這幕兄弟鬩牆的悲劇已經沒有辦法中止了。
果然,王衍等人一臉失望的回到洛陽,成都王拒絕了締和。長沙王無計可施,他給成都王寫了一封信,試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先帝受天明命,統攝四海,勤身苦己,才成就帝業,從此天下太平萬民以安,恩澤流於後世。後來孫秀作逆,犯上篡位,是十六弟(成都王排行十六)你招集義軍,撥亂反正;齊王恃功驕傲肆行非法,沒有忠臣之行,並且聽信讒言,傷害至親骨肉,陛下因此不滿,令我將其正法。
“你我兄弟十多人同產皇室,被分封於外都,卻未能闡揚王教,替陛下經國遠略,已然心中有慚,不料你卻還與太尉(指河間王)帶兵百萬,包圍宮城。這太不像話了,洛陽群臣都感到很憤怒,陛下也授命我宣示國威,對你薄施懲戒。
“我並未將你當敵人,非要除之而後快。前日交戰你喪失慘重,死者累積成山、填滿深穀,並非陛下與我不顧骨肉親情,下手毒辣,而是你的行為實在國法不容,因此你派來的將領陸機都不願意為你所用,臨陣倒戈所致。
“謀逆作亂不是兒戲,會令人身不由己,你明明隻想向前跨一尺,結果卻會不由自主的奔跑一丈。章度吾弟(司馬穎字章度),趁你陷入還不深,班師回鄴城去吧,不要再陷先帝的江山於兵火,不要再令我司馬家先人蒙羞,不要再遺禍我司馬家子孫。我顧念骨肉分裂之痛,所以寫這封信給你,請三思。”
成都王的回信則老調重彈,要求長沙王殺皇甫商、讓政歸藩,以作為退兵的條件。這當然隻是托詞,說明成都王誌在必得,他根本沒有講和的意圖。
成都王回信如下:“我司馬家在文帝、景帝時期,天命所歸已經昭示,後來武皇帝受禪建國,功業比肩堯、舜,當時天下富庶安康,國力強盛。武皇帝廣封藩王,期望各藩王做為朝廷屏障,擁護晉室百世不息。誰曾想,日後骨肉至親紛紛為禍朝廷,先有外戚專權,楊氏、賈氏流毒天下,後有齊王、趙王奪權篡位。
“如今這些叛逆都已服誅,但是天下未安,我心憂王室,每念至此,心悸肝爛。羊玄之、皇甫商這兩人都是趙王一黨的餘孽,不僅沒被治罪,反而在洛陽興風作浪,令人憤慨。所以征西大將軍(指河間王)羽檄一出,四海雲應。本以為六哥(長沙王排行第六)與我同心,擒拿皇甫商等使其認罪伏法。不料六哥竟然自為戎首,上矯君詔下離愛弟,妄動兵馬任用豺狼。六哥行惡求福,南轅北轍,如何可能實現?
“前日我雖有河橋之敗,但在溫縣打了個勝仗(注:此役不可考,估計是微不足道的小勝),一彼一此,不勝不敗。我麾下武士百萬,良將銳猛,這些精兵良將足以攻克洛陽,也足以與六哥協手整頓海內。六哥如能聽從太尉(指河間王),斬殺皇甫商,繳械退讓,我馬上班師回鄴。
“來信已收到,覽信感慨不已。士度吾兄(長沙王字士度),請正視你的處境,深思進退。”
長沙王的信中提到了陸機的慘敗,成都王則在回信中有意強調自己未落下風,隻能算是平局。成都王隻是嘴上逞強而已,直到長沙王死亡,他都沒有能夠再次發動進攻。
致命的威脅還是來自西線。
張方自從損失了五千士卒,就打消了速戰速決的念頭,他撤出洛陽,駐紮在城西的十三裏橋西。十三裏橋在水之上,毗鄰洛水、穀水,向北走數裏就是大名鼎鼎的金穀澗,向西南走數裏就是千金堨。此處是洛陽城西的糧倉,張方占據此處,就截獲了長沙王一半軍糧;更要命的是,洛陽地勢西高東低,全城飲用水由穀水注入千金堨,再由千金堨流入城內,最後排放到洛水,張方掘開千金堨,斷了洛城水源。
洛陽一下子陷入困頓,糧食告急,城內城外的水碓也全部幹涸掉。水碓是古代用水利舂米的工具,水碓一幹隻能手動舂米,這需要大量人工,長沙王於是征發洛陽權貴家的奴婢舂米做軍糧。長沙王又大量征兵,一品官員以下家庭、十三歲以上的男子都要應征,同時又有大量奴隸被赦免,招入軍隊,這些戰鬥力可疑的軍隊被稱為“四部司馬”。
在這種困境下,長沙王當然盼望速戰速決。張方偏偏不來攻城,他知道此時長沙王的軍隊連戰連捷,士氣銳不可當,但是長沙王坐守孤城,力量消耗一分就少一分。張方的戰略就是拖,耗你個燈枯油盡滿城餓殍,到那時洛陽城就不攻自破了。
張方既然不來,長沙王隻好主動出城進攻,結果張方在十三裏橋與洛陽之間一口氣修築了十幾道壁壘。十一月辛巳,長沙王殺出城來,張方退守壁壘,長沙王攻堅不利,退回城內。
張方的戰略無疑是十分正確的,長沙王日漸被逼到懸崖邊緣,成都王估計也是知道長沙王的真實處境,所以才有恃無恐,堅決不講和的。
此時洛陽城內的士氣依然很高漲,《晉書》上說“戰久糧乏,城中大饑,雖曰疲弊,將士同心,皆願效死”,不過大家心裏都明白這已是強弩之末。那個日後中流擊楫名留千古的民族英雄祖逖,當時在長沙王幕府擔任驃騎主簿,他對長沙王說:“雍州刺史劉沈忠義果毅,治下雍州的兵力足以克製河間王,不如下一道詔書給劉沈令他發兵。河間王必定召還張方,這是圍魏救趙的良策。”
長沙王覺得這是條好計,在給劉沈下詔書的同時,長沙王還秘密派出皇甫商,攜帶另一份詔書去秦州找皇甫重。詔書的內容是讓皇甫重、遊楷等人罷手言和,然後聯合出兵,與劉沈東西相應夾攻河間王。
皇甫商秘遁出城,向西日夜兼程。可惜天要亡長沙王,皇甫商混進關內,潛行穿越長安,剛想鬆口氣,就遇上了他的外甥(注:即同族姊妹的兒子)。皇甫商平素為人肯定不好,據說這個外甥一向就很憎惡他,於是這個外甥向河間王告發,皇甫商被擒獲,河間王將他拖到長安菜市斬首,算是替李含報仇。
皇甫商的離城、被擒、被殺,已是太安二年的年底。
一轉眼又是新年到,洛陽的新年又一次籠罩在恐怖與鮮血之中。太安三年正月初八,丙午日,尚書令樂廣在憂憤交加中病死,樂廣的女兒嫁給了成都王,長沙王因此懷疑他裏通外敵。樂廣說:“豈以五男易一女?”意思是說我的全家老小,包括五個兒子都在洛陽城內,通敵是夷三族的罪名,我豈會因為一個女兒而賠上五個兒子的性命?
不過這個說辭並沒有打消長沙王的疑慮,樂廣驚慮之中竟然生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按杜延業《晉春秋》的說法,樂廣是自殺的)。但凡內戰,都會有這種骨肉分離的悲劇。
這時洛陽城內的形勢進一步惡化。城裏的糧食消耗殆盡,米價飛漲至一石萬錢的天價,普通百姓吃不上飯,街道出現餓殍。
饑餓也許是世上最厲害的武器,它就像一隻無形的碩大毒蟲附在人體上貪婪吸食精氣,這不僅是肉體上的戕害,更是精神上的侵蝕摧殘,任你是視斷頭如斷發的英雄好漢,還是視貞節如性命的烈婦貞女,都很難熬住那如附骨之蛆一樣切切碎碎的痛苦。
洛陽城內外絕隔,既已斷糧,又無破敵出城的希望,還沒有友軍支援,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這是絕境。長沙王猶在做困獸之鬥,但是自己是否值得跟著陪葬呢?
一些禁軍將領意誌崩潰了,他們決定背棄長沙王,就像他們以前背棄曆屆執政者一樣。這些懷異心的將領主要是殿中禁軍及三部司馬,他們與左衛將軍朱默密謀發動一場小規模政變,廢黜長沙王與張方媾和。
但是媾和也是需要實力作為後盾的,朱默等人地位低下,無法與河間王平等對話。在不對等的情況下媾和無異於開門揖盜,張方可以肆無忌憚地趕盡殺絕,完全占領洛陽。所以僅憑禁軍將領不足以成事,還缺少一位地位卓著的領袖,於是他們找到了東海王司馬越。
東海王官任司空,兼領中書監,當時洛陽城內除了惠帝與長沙王,就屬他權勢最重。恰好他也擔心張方破城之時玉石俱焚,自己受到連累,當即與朱默等人一拍即合。
當時長沙王還在焦急等待關中方麵的消息,根本沒有料到會遭遇手下的背叛,他永遠等不到劉沈起兵的好消息了。太安三年正月二十五日(癸亥日),殿中禁軍劫持長沙王,軟禁在宮中;東海王隨即逼迫惠帝下詔免除長沙王的一切職務,囚禁於金墉城。長沙王在囚所徒勞地上書:“陛下篤睦於親,委任臣處理朝政。臣小心忠孝,神祇所鑒。諸王聽信謬言,率眾責難於臣,各朝臣出於私心,將臣收捕關押。臣不惜一死,隻是擔心大晉衰微,陛下至親死亡殆盡,陛下將會陷入孤危。如果臣的死可以使國家從此安寧,使司馬家從此不再有紛爭,那麼臣將欣然就死,但是事實顯而易見,臣的死隻能令亂臣賊子感到快意,對陛下毫無益處。”
廢黜長沙王隻是部分禁軍的意願,另一部分禁軍有的依然還在猶豫,有的則對長沙王誓死跟隨。政變消息一傳出,洛陽城內部先已起了混亂,東海王派使者出城媾和,使者回城後宣揚說,張方的關中軍也是灰頭土臉士氣不振,離崩潰不遠。
於是殿中禁軍後悔不已,有一些死忠分子就策劃要劫獄,救出長沙王跟張方死拚到底。風聲漏到東海王耳朵裏,東海王大為驚恐,他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長沙王如果得救,那他就必死無疑。
東海王打算處死長沙王,來個釜底抽薪,斷了眾人的念頭,這作法很危險,萬一眾人在激憤之下不管不顧的據城反抗,那後果是災難性的。黃門侍郎潘滔連忙製止,他說:“千萬不可,殺長沙王者,自有其人。”潘滔示意東海王借刀殺人,讓張方動手鏟除長沙王。
東海王於是密請張方派兵入城,同時秘密告之長沙王的所在。正月丙寅,也就是長沙王被廢的兩天後,張方派親信郅輔到金墉城,將長沙王轉移到關中軍軍營中。
張方是貧賤出身的武夫,性格殘暴,與董卓是同一類人,此前長沙王讓他損兵折將,張方恨長沙王入骨,而且當時河間王、成都王還有東海王,都盼著長沙王死掉沒有後患,張方因此更加肆無忌憚。
長沙王被轉移到軍營的當天夜裏,張方將他綁在木架上,用文火慢慢烤死。長沙王臨死前的慘叫傳出數裏遠,讓人愀然心悸,洛陽三軍上下沒有不哭的。
長沙王死時年僅二十八歲,他死於太安三年(公元304年)正月二十七日,正是草木發芽破土的時節,這個死期正好符合流傳於洛陽的一個民謠:“草木萌芽殺長沙。”
長沙王是第五個殞命的王爺,“八王之亂”又翻過了血腥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