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立了皇帝,組建了政府,張昌就不再是普通的流寇。他的影響力迅速擴散,向西覆蓋漢江流域,向東直至長江下遊,涉及豫、揚、江、徐四州(惠帝元康元年,從荊州、揚州劃出十個郡,另立江州)。張昌散布謠言,說:“江淮已南都試圖反逆,如今官兵大起,要殺光江淮以南的百姓。”謠言快速傳開,整個南中國人心惶惶,許多人也跟著揭竿而起響應張昌,旬月之間,張昌新收附的士卒就過三萬人。可能是受荊楚地區的某種巫風影響,張昌軍隊的士兵都穿著火紅的帽子,剪下馬尾巴粘在臉上做髯須。
流民叛亂如火如荼進行,而新野王始終龜縮在樊城,除了向洛陽報急毫無作為。此時長沙王正在替李含與皇甫重排解糾紛,蜀中未平關中正亂,如今荊州也出了狀況,長沙王焦頭爛額,他對新野王的回應是:下詔命令監軍華宏出擊戡亂。實則就是寄希望荊州軍自行解決問題。
可惜華宏很令人失望的吃了敗仗,他在江夏郡北部的障山被張昌擊潰,狼狽逃回樊城。新野王嚇破了膽,連忙再次上書洛陽求救,他說:“妖賊張昌、劉尼妄稱神聖,手下兵卒數以萬計,個個絳頭毛麵猶如鬼魅,其鋒銳不可當。請陛下快速調集諸軍,支援荊州。”
長沙王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隻恨洛陽兵力早已捉襟見肘,長沙王隻好再次使出見力打力的辦法。他讓惠帝發出四道詔令:一道是命令河間王派出雍州州兵一萬、西府兵五千,由雍州刺史劉沈率領,出藍田關南下戡亂。沒想到河間王不奉詔,留兵不發。劉沈看不慣河間王擁兵自重的行徑,自己領著一萬州兵打算出關,結果剛到藍田就被河間王趕上,奪了兵權。長沙王聞訊又恨又無奈,隻好妥協讓劉沈回雍州,這道詔令作廢。
第二道詔令是任命屯騎校尉劉喬為威遠將軍、豫州刺史,發豫州兵西進。劉喬是名副其實的漢宗室後裔,他年輕時參加過渡江平吳之戰,是兩朝老臣,頗有聲望。這道詔書實際是向範陽王借兵助剿,一來當時張昌已對豫州構成極大威脅,二來範陽王在豫州的根基不如河間王在關中那樣牢固,所以範陽王不敢像河間王那般跋扈,劉喬得以順利接任刺史,並且順利出兵,為平定荊州立下大功。這道詔令對於豫州局勢有非常深遠的影響,日後劉喬與範陽王反目,根源就在於此。
第三道詔令是命令前將軍趙驤帶領八千禁軍南下。
當時宗岱已經在蜀中病逝,荊州刺史空缺,第四道詔令的內容是將寧朔將軍劉弘從北方調往荊州,擔任南蠻校尉、荊州刺史,隨趙驤一共南下。這道詔令授權劉弘調度趙驤前軍、荊州州兵與南蠻校尉的府兵,長沙王此時已經覺察新野王不堪大任,因此派出劉弘全權負責荊州軍事。
就在劉弘、趙驤向荊州進發的同時,張昌積蓄了足夠的力量,向新野王展開反攻。張昌自領主力進攻襄陽郡,同時他派出兩支偏師:一支由偽都督黃林率領,人數為兩萬,向東北方向進攻豫州;另一支由偽別率(注:別率,魏晉軍銜的一種)石冰率領,順長江東下,進攻江、揚兩州。
新野王望穿秋水,結果張昌比援軍先到,當即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晉書·新野王傳》中說“張昌作亂於江夏,歆表請討之。時長沙王乂執政,與成都王穎有隙,疑歆與穎連謀,不聽歆出兵,昌眾日盛”。意思是說長沙王應當為張昌的坐大負責,他猜忌新野王與成都王有結盟的傾向,所以掣肘新野王鎮壓張昌。
此說實在匪夷所思,長沙王與成都王反目成仇是在當年八月,新野王之死則在五月;五月李含還沒有死,河間王與長沙王還沒有撕破臉,長沙王根本不可能預料到戰火會重燃,又怎麼可能提前三個月就預防新野王與成都王聯兵?而且,說長沙王不讓新野王出兵這也不符合事實,監軍華宏動用的不就是荊州兵?
按晉朝法令,諸鎮都督調動兵馬確實必須得到中央的允許,但新野王不同於普通都督,他“使持節”都督荊州諸軍事,有權便宜從事。退一步說,即使有矯詔的嫌疑,事有輕重緩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作為封疆大吏,國有大難肯定是守土禦敵為先,怎麼可以膠柱鼓瑟,以未受詔令為遁詞坐視不顧,任憑疆土淪喪?
由此可知新野王坐守樊城以至於養癰遺患,並非因為洛陽詔令不許出擊,而是因為他自己的無謀與膽怯。
張昌大軍壓境時,從事中郎孫洵勸新野王主動出擊,但是嬖幸王綏知道新野王膽怯,所以撿新野王喜歡聽的話說,王綏說:“張昌不過是小小流寇,派一些偏將裨將就足以將他製服,何須主公違詔抗命,親冒矢石呀?”
新野王最終還是沒有出擊,一直等到張昌兵臨城下,再也躲不下去了,這才出城對戰,但此時軍心渙散,剛一交鋒馬上潰不成軍。
太安二年(公元303年)五月,樊城失守,新野王司馬歆死於亂軍之中。
樊城、襄陽與宛城是荊州三大軍事重鎮,當時樊城是鎮南大將軍新野王司馬歆的治所,襄陽是荊州刺史的治所,宛城是南陽太守與平南將軍的治所。
新野王既死,張昌占領樊城,此時新任刺史劉弘尚未到任,襄陽不足為慮,因此張昌合並諸軍,全力進攻宛城。
其他兩路偏師也各有戰果:黃林進入豫州,派前驅李宮騷擾汝南,但是劉喬已在汝南布防,李宮遭遇劉喬手下將領李楊,被擊退。首戰失利的黃林繞過汝南,進攻豫州弋陽郡,將弋陽太守梁桓圍了個水泄不通;同時黃林派部將馬武南下江南,進攻荊州江南諸郡,馬武在江南勢如破竹,武陵太守賈隆、零陵太守孔紘、豫章內史閻濟、武昌太守劉根先後城破遇害,其餘諸郡也岌岌可危。
另一路偏師由石冰帶領,攻破揚州占領建鄴(今日南京城),揚州刺史陳徽棄郡而逃;石冰乘勝追擊,又攻破了江州。於是江淮震恐人無固誌,徐州臨淮人封雲在阜陵揭竿響應石冰,攻陷徐州諸城。
太安二年張昌之亂示意圖
至此,張昌占據了大半個南中國,勢力波及荊、江、揚、豫、徐五州,疆域之廣與日後的東晉相當,氣焰之盛不亞於日後的劉淵、石勒。
但是在不斷攻城略地的同時,張昌也漸漸顯露疲態。張昌畢竟不是安邦定國的梟雄,沒有深謀遠略。張昌的作戰方式依然停留在流寇的層次,卻始終沒有建立一個穩固的後方,呼嘯而來飽食一頓搶掠一空,然後又呼嘯而去,所過之處皆殘破,這種作法無異是竭澤而漁;
張昌的軍隊也依然隻是烏合之眾,全憑數量取勝,當時流民趨之若鶩,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前來投奔,張昌的軍隊每到一處就製造出一塊災區,新的饑民走投無路,也隻有加入叛軍。因此張昌攻陷的城池越多,戰線拉得越長,他的軍隊就越膨脹,軍需補給就越緊張;
張昌另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則近乎陳勝的翻版。當年陳勝派出去的諸將最後都擁兵自立,張昌派到江南的石冰也隱然有尾大不掉趨勢,至於在徐州起兵的封雲,當然更不可能聽從張昌號令。對於已占領的區域,張昌也沒有著力安撫,反而草率任命部下擔任地方官吏,他的這些部下都是盜賊出身,一到任就橫征暴斂搜刮不止,“當有聖人出”的謊言不攻自破,民心快速流失。
像張昌這種流寇,如果不改弦易轍,注定隻能縱橫一時,一遇良將就會覆滅,就如秦末之陳勝漢末之黃巾。
萬幸,受命平剿張昌的劉弘、劉喬都可以算是良將之疇。五、 靖塵沙
劉弘與劉喬,一出荊州一出豫州,由東西兩路夾攻。豫州局勢尚穩,劉喬可以好整以暇的調軍設防;劉弘遇到的阻力則很大,他要麵對的是張昌主力。
新野王死後,朝廷詔令劉弘接任鎮南大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劉弘任命南蠻長史陶侃為大都護、參軍蒯恒為義軍督護、牙門將皮初為都戰帥,日夜兼程去增援襄陽;劉弘自己則與趙驤一起,率領八千禁軍去解宛城之圍。張昌攻宛城是傾巢而出,區區八千人力小難濟,宛城最終失守,南陽太守劉彬與平南將軍羊伊陣亡。這一失利影響很大,劉弘不得不撤出荊州,屯守豫州汝南郡梁縣。
危亡之際,劉弘安插到襄陽的陶侃、皮初等部發揮了作用,張昌回師圍攻襄陽,久攻不下。此時劉喬已經擊潰黃林,反守為攻,直指江夏郡,張昌軍老師疲,一聽後院起火連忙撤軍回防,陶侃、皮初趁機出城,追著張昌打。
隨後的半個月對於張昌而言就是噩夢,打仗呢是逢打必輸,逃跑呢總是慢上半拍。江夏郡很快被攻破,前兩個月輕易得來的荊州諸郡,在劉弘、陶侃、劉喬三路軍隊的緊逼之下,更加迅速的回到朝廷手中,此後的張昌就像遊魂,在三軍的間隙之間遊走躲藏。
太安二年七月,陶侃在竟陵郡徹底擊潰叛軍主力,迫使張昌隻能龜縮在下儁山做山大王。此時雖然距離張昌最終被擒被殺還有一年時間,但是此役之後,荊州大局已定。
張昌叛亂是西晉後期唯一被朝廷鎮壓的大規模變亂。論參與人數、論破壞程度、論影響範圍,這次叛亂都遠遠超過此前的關中、蜀中。關中、蜀中叛亂曠日持久,這次卻被迅速平定,這不得不歸功於長沙王的知人善用與調度有方。
光複荊州的主帥劉弘可謂大器晚成,他是三國時期曹魏名臣劉馥的孫子。劉弘“有幹略政事之才”,幼年與晉武帝同居洛陽永安裏,既是童年玩伴又是同窗好友,但奇怪的是劉弘並沒有成為武帝肱股大臣。劉弘此前數十年始終與行伍相伴,他年輕時曾是鎮南大將軍羊祜的參軍,羊祜慧眼識英,預測他將來地位不在自己之下;後來劉弘又擔任寧朔將軍、假節監幽州諸軍事,領烏丸校尉,“甚有威惠”,把北方邊境治理得“寇盜屏跡”,“為幽朔所稱”,劉弘也因此被封為公爵。
等到長沙王重用劉弘戡靖荊州的時候,劉弘已經是六十七歲的老人。羊祜當年的預言實現了,劉弘果然也做到鎮南大將軍,並且不負眾望,再次將荊州從兵火中解救出來。劉弘在兩晉交替的非常時期撥亂反正,守住這片多戰之地留給後人,其功勳並非後來的守成者所能比擬,失荊州者失江南,若不是劉弘平定上遊,日後東晉能否在江南立足還是一個疑問。
兩晉的封疆大吏,最英雄輩出的首推荊州,西晉有羊祜、杜預、劉弘,東晉有王敦、陶侃、桓溫、桓玄等名臣或梟雄在此建功立業,王敦與桓溫、桓玄甚至試圖憑借荊州強盛軍事實力顛覆司馬氏,篡位自立。其中羊祜與劉弘二人的功業是開創性的,劉弘在曆史上得到的待遇也與羊祜相仿:
一、 當年羊祜被授予權力自主任命荊州大小官吏,劉弘也受命在荊州“敘功銓德,隨才補授,甚為論者所稱”;
二、 羊祜在荊州被士民擁護,死後荊州人“莫不號慟,罷市,巷哭者聲相接”。劉弘在荊州“勸課農桑,寬刑省賦,歲用有年,百姓愛悅”,死後“士女嗟痛,若喪所親矣”;
三、 羊祜臨死前推舉杜預,劉弘重用並且舉薦陶侃,杜、陶兩人後來都鎮守荊州,杜預立下了平定孫吳的偉業,而陶侃則是平定東晉蘇峻之亂的元勳;
四、 《晉書》替羊祜、劉弘兩人都立了傳,《羊祜傳》排在西晉列傳第二的位置,僅次於琅琊王氏的王祥;《劉弘傳》排在東晉列傳第二的位置,僅次於琅琊王氏的王導。
西晉末年有一句時諺,“得劉公一紙書,賢於十部從事”。如果當時少幾個河間王之輩,多幾個劉弘,那麼天下大勢肯定不會演變得如此淒淒慘慘。
徐、揚兩州恢複平靜要比荊州晚半年,此中原因與朝廷的重視程度有關。
徐、揚偏於中原東南隅,與洛陽隔著豫、荊諸州作為緩衝,動亂一時不會蔓延到中樞;出兵荊州已是長沙王能力的極限,他無法另派一支軍隊去遠征江南,而且在荊州平定之後,長沙王隨即陷入了內戰,自身都難以保全,當然更無暇顧及遙遠的徐、揚。因此朝廷對於徐、揚動亂的態度可歸結為四個字:自求多福。
當時受命都督徐州諸軍事的是竟陵王司馬楙,都督揚州諸軍事的是劉準,兩人也全是無能之輩,麵對叛亂叢生的轄區束手無策。值得慶幸的是兩州境內的流民人數、被占領或破壞的區域遠遠不及荊州,境內幸存的政府軍也強於荊州,綜合而言政府方麵的實力並不落於下風,隻是指揮不當與接連敗北失土嚴重影響了士氣與信心,這種客觀形勢是兩州依靠自身力量平定叛亂的前提。
而且揚州另有一支強大的力量可以左右江南的局勢,那就是江南的士族。百年前孫策孫權父子能夠在江南立足並且建立政權,就是因為得到了江南士族的擁護;日後的東晉政權為了在江南站穩腳跟,也花了大力氣去籠絡江南士族,王導甚至專門學習了吳儂軟語去討好江南人,還試圖與吳郡陸氏聯姻,結果碰了一鼻子灰。
西晉時期北方強盛,北方人以勝利者自居,中原士族視江南士族為亡國之人頗多輕視,南北之間矛盾很尖銳。由中原人為主導的西晉政府對於江南士族的態度也是防範多於籠絡,荊、揚兩州駐有重軍的目的就是震懾江南士族,提醒他們不要輕舉妄動。江南人對於西晉政府也是懷著很深敵意的,他們稱呼北方人為“傖鬼”,被迫臣服於“傖鬼”,江南人始終心有不甘。幾十年來江南人始終有自立政權、與洛陽分庭抗禮的企圖,不停有人據兵自立試圖割據江南,相關的努力直到東晉建立之後還沒有完全停止,《晉書·元帝紀》中記載元帝太興元年(公元318年)十一月“故歸命侯孫皓子璠謀反,伏誅。”
盡管江南士族與西晉朝廷相互對立猜忌,但在對待石冰叛亂的問題上,兩者卻保持了一致的立場。江南士族固然不願意臣服於北方“傖鬼”,但是他們也不能容忍一個流寇成為江南的新主人,何況這個流寇根本不成大氣,無法給江南帶來安寧與秩序,隻會使江南生靈塗炭。
於是就有義興周氏、吳國顧氏、會稽賀氏等江南望族,率領著部典抵抗石冰。這次抵抗運動的謀主是義興人周玘,周玘的父親就是史上有名的回頭浪子周處,周處後來出仕,在關中征討齊萬年的時候戰死沙場,是晉朝的忠臣。據說周玘“強毅沈斷有父風”,此前他“閉門潔己,不妄交遊”,多次推遲官爵一直在家鄉隱居,後來被推舉為秀才,授予議郎職位。
石冰占領揚州,周玘秘密接洽前南平內史王矩,共同推舉吳興太守顧秘都督揚州九郡軍事。太安二年十二月,周玘起兵斬殺石冰所任命的吳興太守區山。石冰派遣其部將羌毒帶領一支數萬人的大軍去攻打周玘,不料周玘實在驍勇,聚集的軍隊實力強大,反而擊潰石冰軍,臨陣斬殺羌毒。於是會稽賀循、廣陵華潭、丹陽葛洪、甘卓等江東士人紛紛起兵響應,驅逐石冰的官吏。
周玘在東晉之前立有“三定江南”的功勳,威名遠揚,以致於後來晉元帝明知他想謀反,也不得不假於顏色,平定石冰就是其中的“一定江南”(“二定江南”是平定陳敏叛亂,“三定江南”是平定錢叛亂。周玘後來自己也想謀反,沒有成功。周玘和他的兄弟周劄、兒子周勰是東晉初政壇的風雲人物,這是後話,此處不稟)。
幾乎與周玘等人同時,西晉政府軍也展開反擊。當時石冰親自領兵攻打壽春,壽春是揚州都督劉準的治所,廣陵度支陳敏主動請纓,他對劉準說:“這些叛軍本是逃避戍役的百姓,被逼成賊。他們隻是易於擊潰的烏合之眾,我率領漕運兵出擊,再請明公給予支援,必能破賊。”
劉準一聽很高興,於是給陳敏增加兵馬。陳敏麾下原本有大量漕運兵,當下合兵出擊。石冰的軍隊果然隻是烏合之眾,人數雖多卻戰鬥力有限,一遇正規軍就抵抗不住。陳敏與石冰交戰數十次,每戰皆勝,石冰從壽春前線往回逃,陳敏一路追著他打。
第二年(公元304年)三月,陳敏攻克建鄴,將石冰驅逐出揚州。石冰走投無路,到徐州投奔封雲,陳敏趁勝追到徐州。最後叛軍內部發生分裂,封雲的部將張統斬殺封雲,向陳敏投降。
徐、揚兩州叛亂被平定了,隻是那時的中原又已經是亂得不可開交。
徐、揚兩州局勢日後另有波折,平定石冰之亂的功臣陳敏通過此次事件,看穿了朝廷的虛弱本質,他的野心得到部分江南士族的鼓勵,於是又在江南樹起了反旗。但是很快,陳敏就被另一部分江南士族舍棄,兵敗身亡。隨後,洛陽派來了琅琊王司馬睿,揭開東晉曆史的序幕。
太安二年七月,正是劉弘、劉喬與張昌大玩貓鼠遊戲的時候,遠在鄴城的成都王突然上書洛陽,請求去荊州助剿。
這個請求太光明正大了,長沙王找不到不準許的理由,因為無論於公於私,成都王都應該出現在長江中遊的戰場上。
於公,成都王是“大將軍”,都督著“中外諸軍事”,保衛王朝疆土是他不容推卸的職責;
於私,荊州有成都王的封邑。成都王的封邑原本在蜀中成都郡,蜀亂之後成都國沉陷,惠帝在荊州南郡割出華容、州陵、監利三縣,又另立豐都縣,合此四縣設立新的成都國,以華容縣為都(荊州長沙郡也有長沙王的封邑,張昌一造反,把這兩個王爺的地盤都搶了)。
但是,如果把成都王的主動請纓理解為忠君愛國,又未免失之天真。成都王經不起這麼一問:倘若果真是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為何在五月份張昌氣焰正熾的時候毫無作為?論距離,長安離荊州不比鄴城近,劉沈在河間王掣肘之下,尚且試圖帶雍州兵出關,成都王在鄴城唯我獨尊,為什麼當時按兵不動,偏要等新野王死後才突然良心發現,跑去要替新野王複仇呢?
在長沙王心中,他未必願意成都王到荊州去。新野王生前就有與成都王結盟的傾向,令長沙王很不滿意。《晉書·新野王傳》中說長沙王“疑(司馬)歆與(司馬)穎連謀,不聽歆出兵”,此事上文已有論證是子虛烏有,但卻並非完全是空穴來風,長沙王不樂意看到新野王與成都王走得太近,這是可以料想的事實。
《晉書·新野王傳》中還說“(齊王)冏敗,(新野王)歆懼,自結於成都王穎”,從這句話可以看出,新野王確實不是什麼有主見有作為的主,他習慣於找靠山,大概這樣他才覺得有安全感,齊王倒了,新野王就屁顛屁顛地主動依附成都王,想引以為奧援。但是這次結盟大概隻是新野王的一廂情願,《晉書·成都王傳》裏對新野王不著一字,新野王深陷敵圍,成都王也是見死不救。
成都王對這位暗送秋波的族叔顯然興趣不大,他感興趣的是荊州這個地盤。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新野王以庸人之資坐鎮這個人傑地靈的荊楚寶地,暗地裏覬覦的人不知凡幾,平時苦於沒有借口,隻能幹咽口水,新野王一死,這些覬覦者就全殺出來逐鹿了。
成都王還不是最先下手的,範陽王司馬虓出手更在他之前。
早在劉弘初戰失利,退守梁縣的時候,範陽王就不失時機的派出心腹、長水校尉張奕去占據襄陽,領荊州軍政。後來劉弘趕跑了張昌,到襄陽赴任,張奕不僅不出讓城池,反而加強城防,準備攻擊劉弘。
劉弘的“鎮南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是由惠帝親自任命的,貨真價實;劉弘也是兩朝重臣一等公爵,手下兵精將足,並且剛打了勝仗士氣高漲,對於張奕這種等同叛亂的矯詔當然不能容忍,劉弘毫不遲疑地圍住襄陽一陣猛攻,擒住張奕哢嚓一刀砍掉。
殺了人之後,劉弘餘怒未消,當即一紙奏章送到洛陽,把事情經過通報皇帝,表麵進行自我批評,為宛城敗兵與擅殺張奕請罪,實際軟中帶硬,把範陽王狠狠告了一狀。
這種情況當然是範陽王理虧,但是長沙王拿範陽王沒奈何,隻能做和事佬,略過範陽王不談。惠帝下旨寬慰劉弘,意思是說宛城戰敗那不怪你,要怪就怪趙驤,張奕之死那是他咎由自取,希望將軍你不要被此事影響心情,在荊州好好幹,雲雲。
成都王請求到荊州助剿就發生在新野王剛死,荊州名分未定的大背景之下,動機與範陽王一樣,也是想渾水摸魚到荊州分杯羹。成都王任命陸雲為大都督、前鋒將軍,使持節督荊州軍事,四十年前,陸雲的父親陸抗曾領著孫吳的軍隊屯守荊州,威名遐邇,為荊州士民所敬服,陸雲年輕時也曾在荊州統領過孫吳軍隊,成都王這次任命顯然是經過深謀遠慮的。
但是,劉弘的果斷決然與陶侃的英勇善戰不僅摧毀了範陽王的陰謀,也粉碎了成都王的企圖。成都王的軍隊還在途中,劉弘派人前來通知,叛軍已潰敗荊州大局已定,貴軍請打道回府吧。
其實當時張昌尚在逃亡,成都王如果硬要進犯荊州,也並非沒有借口,但是張奕下場告訴成都王,繼續向前就意味著一場血戰。成都王原是想去撿漏的,如今撿漏變成攻堅,這就不太妙了。經過權衡,成都王決定收兵。
師出無功,心何以甘?就在這時,太安二年八月,成都王遇到了河間王派來的使者。
長沙王當政期間各藩鎮勢力分布圖
六、 煮豆燃豆萁
河間王再次邀請成都王夾攻洛陽,鑒於上次成都王猶豫得太久,河間王此次下足了砝碼。河間王許諾:消滅長沙王之後,廢黜惠帝擁立成都王為帝,自己擔任宰相。
這個誘惑太大了,成都王實在無法抗拒。此時的成都王與一年前判若兩人,他的野心已經被勾起來了,對於權力的欲望就像附骨之蛆侵蝕掉他的忠誠與理性。雖然有昔日的謀士盧誌激烈反對,勸他恪守臣節,但是這種陳詞濫調顯然已經無法打動成都王。一年前他曾經試過做忠臣,但是忠誠的代價是一無所獲,而且他還遭到齊王的背叛,失掉了皇嗣的位置。
參軍邵續勸成都王顧及與長沙王的兄弟之情,邵續說:“兄弟如左右手,如今天下不太平,殿下匡扶晉室,必定要與那些亂臣賊子為敵,怎麼可以自斷一臂?邵續我實在想不明白。”
成都王冷笑不已,這十多年來相互暗算使詭計彼此陷害可不都是司馬家兒?我成都王顧及兄弟情誼,他長沙王是否也會顧及情誼,並且恪守臣節呢?
成都王當時對長沙王已經滿懷疑慮,此中的關鍵人物就是前幾個月從洛陽逃出來的諸葛玫。《晉書·應詹傳》裏說“驃騎從事中郎諸葛玫委長沙王乂奔鄴,盛稱乂之非。玫浮躁有才辯,臨漳(注:臨漳即是鄴城,晉湣帝名為司馬鄴,晉朝為了避諱,將鄴城改名為臨漳)人士無不詣之”。諸葛玫是武帝諸葛夫人的兄長,他的妻弟周穆就是當時太子司馬覃的舅舅,諸葛玫與周穆後來在晉懷帝年間試圖擁立司馬覃,被東海王斬首。
當時諸葛玫在鄴城大造長沙王的謠言,想來隻有拿皇嗣問題做文章,揭露長沙王想篡位——諸葛玫的行為被應詹所不齒,應詹歎息說:“古人樂毅說‘君子交絕不出惡聲’,諸葛玫行事與樂毅背道而馳啊。”
諸葛玫在鄴城成功製造了輿論,成都王乘機假癡不癲,給自己尋找出兵的絕好理由。當時成都王身邊得寵的牽秀、王粹、陸機、陸雲兄弟等人,要麼與長沙王結有宿怨,要麼是夢想著飛黃騰達的攀龍附鳳之徒。他們一致讚同成都王響應河間王,在這些人的推波助瀾之下,成都王馬上決定出兵洛陽,與河間王夾攻長沙王。
“八王之亂”中最名副其實的兄弟鬩牆就此拉開了惟幕。
主意雖定,但成都王一開始並沒有打算直接兵戎相見,他試圖以最小的代價達到與大軍壓境相同的效果,這條捷徑就是暗殺。成都王派了個刺客到洛陽去,結果很不巧,刺客正要動手的時候被長沙王的左常侍,一個叫王矩的家夥給撞見了。王矩一看這個陌生人鬼鬼祟祟形跡可疑,一盤問慌裏慌張前言不搭後語,一搜身,好嘛,懷裏還揣著凶器。
審訊一結束,刺客就被處死了。刺客這一死,長沙王與成都王就徹底撕破了臉皮。
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八月,河間王、成都王聯合上書要清君側。長沙王並沒有犯什麼過失,二王抓不到把柄,隻好翻陣年舊賬,把矛頭轉向皇甫商與羊皇後的父親羊玄之。二王說,皇甫商與羊玄之是附逆趙王的膩臣,罪大惡極,長沙王不僅不將其治罪,竟然還委以重任。三人沆瀣一氣,專擅朝政,殺害李含這種忠良,二王忍無可忍,因此發兵到洛陽來誅殺這兩個佞臣,長沙王忠奸不分,請引咎讓政等候處分。
檄文遞了上去,洛陽的反應完全合乎意料。惠帝下詔說,河間王膽大妄為,竟然敢舉兵內向京輦,朕要親率六軍禦駕親征,誅殺這個奸逆。朕任命長沙王為太尉,都督中外諸軍事抵禦外敵——從這一份詔書可以看出,長沙王還是給成都王留有餘地,他把全部的罪責都堆給河間王。
二王各自點起大軍,浩浩蕩蕩而來。李含已死,這次河間王派出的是老臣索靖,河間王以索靖為遊擊將軍、監洛城諸軍事,統領雍、秦、涼三州兵馬,又以張方為前鋒,領兵七萬,出函穀關東向洛陽;成都王那邊聲勢更為驚人,他糾集了二十萬軍隊,屯集在朝歌,然後他任命陸機為前將軍、前鋒都督,統領北中郎將王粹、冠軍將軍牽秀、中護軍石超等部,南向洛陽。成都王的軍隊旌旗相聯,從朝歌連綿到黃河邊,軍鼓聲傳出數百裏遠,據說自魏晉以來,從來沒有一支軍隊能達到如此聲勢。
除了二王,豫州的範陽王也派出偏師加入征討的行列。所以當時的形勢是一邊倒,河間王一方在以天下半數以上的軍隊圍攻孤城洛陽,可謂殺雞動用牛刀,長沙王的覆沒是必然之勢,而且有齊王的先例,時人預測二王將有征無戰。
可是長沙王令所有人眼界大開,他竟然扼守孤城長達半年。
長沙王“身長七尺五寸,開朗果斷,才力絕人,虛心下士,甚有名譽”,經過半年的努力經營,他在洛陽已經深得人心。
瀕臨絕境的長沙王要做困獸之鬥這完全合乎情理,出人意料的是全洛陽的人竟然也會與長沙王齊心協力。眾所周知,這在惠帝朝屬於反常現象。
洛陽禁軍原本有限,為了平定張昌叛亂,長沙王又派出前軍八千人去了荊州,所以長沙王的軍事實力比當年趙王還要弱小。
惠帝依然是長沙王最有力的王牌,借著禦駕親征的名義,長沙王在洛陽招集六軍。
八月乙醜,惠帝將要出城到洛陽以西的十三裏橋督戰。大駕駐停城東,滿朝文武、洛陽六軍都在場,長沙王向禁軍征詢意見:“今日西討,欲誰為都督乎?”
六軍將士眾口一心:“願嵇侍中戮力前驅,死猶生也。”
既然眾望所歸,嵇紹當即被任命為平西將軍,使持節都督洛陽諸軍。隨後,惠帝大駕出城,長沙王派出左將軍皇甫商領左軍一萬人先行,去攔截張方。皇甫商順著洛水向西,進入弘農郡,在宜陽設防。
此後半個月長沙王帶著惠帝奔走於洛陽城外各個軍事據點。四天之後的八月己巳,惠帝回到城北宣武場;又過了一天,八月庚午,惠帝到了城東石樓;又過了七天,九月丁醜,惠帝視察黃河上的河橋防禦工事;又過了七天,九月甲申,惠帝棲息於城北邙山的軍營之中。
此時西線戰火已經點燃,張方與皇甫商在宜陽交火,甲申之前兩天,九月壬午,皇甫商大敗,逃回洛陽,張方趁勝長驅直入,逼近洛陽。
西線告急的時候,成都王的軍隊也逼近城東,衝在最前麵的是冠軍將軍牽秀。甲申之後三日,九月丁亥,惠帝抵達城東數十裏外的偃師邀擊成都王,未遇敵軍;四天後的九月辛卯,惠帝後撤至洛陽東效的豆田壁,這時長沙王聽聞牽秀軍在東南方向,於是又向東南搜索邀擊。九天之後,九月丙申,兩軍在洛陽東南數十裏的緱氏遭遇,牽秀被擊敗,撤退。
成都王勢大,牽秀退了,馬上又有石超領著生力軍補了上來,牽秀收拾收拾殘兵,跟在石超身後。
長沙王在東線與牽秀、石超周旋,西線的張方沒有遇到有力抵抗,進入洛陽,竟然把可憐的羊玄之給嚇得一病不起,沒幾天就死了。洛陽城內擁護長沙王的士眾與張方展開巷戰,城中朝臣不論文職武職全部投入戰鬥,三省尚書白天打仗晚上抽空辦公,兩不誤。洛陽東南方的清明、開陽兩道城門被焚毀,雙方死亡過萬。
得知張方入城,長沙王即忙回師救援。此時已是十月,十月壬寅(丙申日後六天),惠帝離開緱氏回宮,石超緊逼在後追趕,攆著攆著,石超還抽空放把火將緱氏行台燒個精光,這一次惠帝走得狼狽,有許多禦用物品沒來得及帶走,都付之一炬了。
回到洛陽,長沙王帶惠帝親臨前線,衝在最前頭的關中士兵遠遠望見皇帝乘輿,都不敢攻擊,紛紛後撤,長沙王趁機發動衝鋒,關中軍當即崩潰解體,張方無法阻止這退潮一般的潰敗,隻好丟下五千多具屍體,撤到洛陽城外。主帥索靖也在此役中陣亡,時年六十五歲。索靖以書法留名後世,他早年與衛瓘同在尚書台,都以善草書知名,世人稱之“一台二妙”,結果“二妙”殊途同歸,都殞命在這“八王之亂”中。
西線的危機解除,但長沙王還沒來得及鬆口氣,東線的石超、牽秀又殺到家門口了。石超到了洛陽東效就與陸機會師去了,牽秀則憋著一口氣,追到洛陽城東中門東陽門外,趕上範陽王也在那裏趁火打劫,於是兩軍合並攻打東陽門。
十月丁未(壬寅日後五天),長沙王與牽秀、範陽王大戰東陽門,牽秀、範陽王再度吃了敗仗,退出城外。
二十萬大軍竟然頻遭敗績,成都王有點坐不住了,他派出將軍馬鹹作為援軍去幫助陸機,馬鹹就是名將馬隆的兒子,可惜他在史籍中唯一的露麵竟然是在打內戰。第二天,十月戊申,陸機集中力量攻打洛陽東北部的建春門。
此役可以算是決戰,雙方都孤注一擲,建春門內是寬闊平整的禦道,這給騎兵衝鋒提供了有利地形(可參考第七章中的洛陽地圖)。長沙王的司馬王瑚帶領數千騎兵做敢死隊,王瑚在每一匹馬身上都係上長戟,數馬並行衝突成都王軍。成都王軍隊的先鋒就是馬鹹,馬鹹沒料到巷戰竟然還有這種打法,首當其衝,陣形一下子被衝散,於是兵敗如山倒,馬鹹本人被王瑚擒獲,斬首。
前軍大敗解體,潰兵如洪流一般衝擊著後麵的軍隊。當時陸機領著主力大軍駐紮在新建的河橋之畔,潰兵山崩地裂一般迅猛襲來,陸機麾下二十萬轉眼之間化整為零。長沙王軍在後麵呐喊追擊,成都王的士兵在前麵慌不擇路的逃,一口氣逃出數十裏,潰兵被七裏澗擋住了去路,情急慌亂之下,潰兵跳入七裏澗的滾滾激流,心存僥幸希望自己能夠遊到對岸逃出生天。結果很多人淹死在水中,據說當日死者相積,澗水為之不流。
此役成都王大傷元氣,損失大將十六人,兵卒數萬。速戰速決的設想破滅了,成都王被迫在朝歌修整軍隊,等待機會。七、 十年羈宦
河橋一役大敗,作為主帥,陸機的死期就到了。
這原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爭,之前人人都認為勝利唾手可得,甚至可能有征無戰輕取洛陽。結果他們都錯了,二十萬大軍有一半沉到水底喂了魚蝦,有十六名將軍被長沙王砍下首級,懸掛在天下人皆知的銅駝街上耀武揚威。
如此慘敗肯定得有人負責,不殺主帥,何以謝天下?
陸機對自己的命運無疑也有預感。據說前天夜裏,他做了一個怪夢,夢見座車周圍縈繞著黑色的帷幔,層層疊疊密不透風,就像靈車一樣非常不祥。夢中的陸機在帷幔間穿行,試圖走出包圍,可是那不祥的黑色似乎沒有盡頭。
陸機被噩夢驚醒,天明時分,牽秀帶兵包圍了他的營帳。陸機是聰明人,當然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解下戰甲頭盔,換上寬鬆的布袍,頭上戴起絲帛製成的白色便帽,這身打扮是晉朝人出席喪禮時的常見裝束,陸機知道必死,算是預先替自己吊唁。
陸機出營與牽秀相見,神色平靜自若,他對牽秀說:“吳國傾覆之後,我兄弟蒙受國家隆恩,效力於朝廷。成都王委以此項重任時,我曾多次推辭未果,最終導致今天之難。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陸機請牽秀稍等片刻,他有一些遺言要留給成都王。左右拿來紙筆,這是此生最後一篇文章了,陸機心底的悲淒難以抑製,史書上說這封信“詞甚淒惻”。
寫完信,陸機擲筆歎息,追思千裏之外的家鄉,然後從容就戮,時年四十三歲。他的遺言“華亭鶴唳,豈可複聞乎!”流傳了下來,成為後人提醒自己仕途凶險、知足不辱的警句。
陸機看似因為戰敗而死,實際上死亡的陷阱早在身邊埋下,這次戰敗僅僅是將陷阱的蓋子掀開,使他落井而已。陸機走上絕路有一個漫長的積寒成冰的過程,最早的殺機也許在他十五年前來洛陽,甚至更早的時候就已潛伏了下來。
陸機是陸遜的孫兒、陸抗的第四個兒子。孫吳亡國時陸抗已經病死,陸機與四個兄弟分領父親的營兵駐守荊州,在亡國之役中,陸機的兩個哥哥陸晏與陸景死於戰場,因此晉國司馬家與陸機不僅有國恨,還有家仇。那年陸機剛剛二十歲,此後十年他一直與弟弟陸雲隱居於吳郡故鄉,著書立言,聲名鵲起於江南。
倘若陸機一直這麼隱居下去,人生將毫無汙點,他大可像後世的陶潛一樣悠然自在,閑來讀書賞花,月下弄琴清嘯,華亭觀鶴聽鶴唳九天,留於後世的也將全是美譽,而不會有那麼多非議。
但是陸機蟄伏了十年之後還是重新出仕,求宦於昔日的仇敵司馬氏,他人生的悲劇也從這裏開始奏響。這一選擇令人惋惜,近人朱東潤教授就說:“二陸入洛之動機,在我們看來,不盡可解。故國既亡,山河猶在,華亭鶴唳,正不易得。在他們二人,盡可以從此終老,更何必興‘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之歎?”
以隱士終老隻是後人預知陸機結局之後作出的假設,而在當時讓陸機堅持做隱士,是不願,也是不能。
說不願,是因為陸機並非甘於寂寂而沒之人,所謂“賢之立身,以功名為本;士之居世,以富貴為先”,古時文人讀書與武夫打仗,都以功名利祿為目的,手段不同殊路同歸而已,陸機少年成名,被譽為王佐之才,當時又年近而立正是建功立業的好年華,怎會甘心埋沒於偏遠海隅?
說不能,則有兩方麵壓力。一方麵壓力來自洛陽,平定孫吳之後,吳人的反抗此起彼伏,昔日的孫吳臣子也大多隱居不出,不與新朝合作。武帝認為這是一個隱患,於是聽從了淮南相劉頌的建議,著意招攬吳人,“隨才授任,文武並敘”。太康九年(公元289年),武帝再次詔令“內外群官舉清能,拔寒素”,表現出一種求才若渴的姿態。陸機、陸雲作為江南士人翹楚,自然在征召之列。
另一方麵的壓力來自家族。吳郡陸氏是江東四大家之一,聲勢顯赫人物鼎盛,其中有陸遜、陸抗二人更是孫吳政權的柱石,江南曾流傳諺語說“陸抗存則吳存,抗亡則吳亡”。孫皓末年,有一天孫皓心血來潮,問丞相陸凱:“卿一宗在朝有幾人?”陸凱回答說:“二相、五侯,將軍十餘人。”孫皓因此讚歎說:“盛哉!”
如此盛況已是明日黃花,沒過幾年,吳郡陸氏就隨著孫吳的垮台跌到了穀底,但是陸氏子孫並沒有忘記這曾經的輝煌,先人的顯赫功業成為他們追思寄懷與激勵自己的最好素材,其中陸機、陸雲二人用力最深。《晉書·陸機傳》中全文記載了《辯亡論》上篇,陸機寫作此文的目的就是“論(孫)權所以得,(孫)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業”。此外陸機還寫了一係列讚頌父祖功績的文章,流傳下來的有《思親賦》、《述先賦》、《祖德賦》等,這方麵陸雲也不遑多讓,他也流下了《吳故丞相陸公誄》、《祖考頌》等文章於世。
因此可以想象,陸機、陸雲兄弟一直被族人、世人賦予重振家聲,甚至重振江南士氣的厚望,而兩人也自覺的承擔起這沉重的期望。二陸一生汲汲進取,甚至有時候顯得冒進愚蠢不擇手段,其根源就在於他們肩負的擔子實在太過沉重,而命運對待他倆也確實不太友好。
二陸入洛是在太康十年(公元290年),同行的還有同郡的顧榮,他們三人被為“江南三俊”。當時陸機的心情是複雜不安的,在他流傳下的兩首《赴洛道中作》五言詩中,隻見離家的無奈與不舍、路途的艱難與對莫測未來的憂慮,絲毫不見出仕一展宏圖的喜悅與試圖登閣拜相的雄心。
“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借問子何之,世網嬰我身。永歎遵北渚,遺思結南津。行行遂已遠,野途曠無人。山澤紛紆餘,林薄杳阡眠。虎嘯深穀底,雞鳴高樹巔。哀風中夜流,孤獸更我前。悲情觸物感,沉思鬱纏綿。佇立望故鄉,顧影淒自憐。”(《赴洛道中作》其一)
讀一下這首詩,淒淒慘慘戚戚,哪像是出去做官,分明就是去流放。
陸機如此鬱結其實也不難理解。
從春秋時期起,以江淮為線,中華大地可以剖成南北兩大塊,北方為中原諸國,自喻為華夏禮儀之邦;南方為荊楚吳越,被鄙視為南方蠻夷。中原諸國發源於黃河流域,荊楚吳越則發源於長江流域,兩大文明相互融合又相互排斥,語言、風俗生活習慣都有較大差異。兩地百姓之間的隔閡較深,中原人總是瞧不起楚人,翻看先秦諸子的書籍,裏麵的楚人總是扮演著愚蠢可笑的角色,吳人越人則是斷發紋身的赤腳蠻夷。這種偏見一直存在著,即使秦末楚霸王項羽得了天下,還要被關中的一個儒生譏諷說:“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