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不少論家已經指出的那樣,美索不達米亞與古埃及一樣,有先進的農業,得河水之利,但同樣是河,其性格卻大相迥異。尼羅河定期泛濫,使古埃及人有規律可循。而底格裏斯河、幼發拉底河卻是絕對喜怒無常,河水的漲落幾無規則。這樣不同的河流態勢,便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一個地域的文明的進程,以及保守或開放的取向。
蘇美爾人在兩河下遊的開發所依仗的是土地和水利,因此他們創立了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第一個裏程碑。文明發達的一個必然的副產品是人口增多,他們隻好砍伐森林以得到土地,使之能生產出足夠的糧食。這時,尚未開發的兩河中部的巴比倫王國的興盛,是可以想見的。不過這兩個帝國的滅亡卻都是因為蠻族入侵,蠻族因何入侵不能略而不提:為了兩河的水及兩河之間的土地。於是,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曆程便溯流而上,被推到了底格裏斯河的上遊,蓋因為下遊及中遊的開發乃至輝煌,像熊熊的火一樣,輝煌是輝煌過了,能源的消耗卻也加速殆盡了。
輝煌迅速,滅絕也迅速。
但,我們對這“滅絕”稍加細察的話,確切地說應是指一時繁華的物質文明的滅絕,比如巴比倫城、巴比倫空中花園等,但漢謨拉比法典不會滅絕,文化不會滅絕。當然,物質與文化又是不應絕對分離或排斥的,倘若巴比倫城存在得更久一些,說不定還會有一部巴比倫法典,或美索不達米亞史詩問世也未可知。
不過,從尼羅河與兩河的不同特性中,這兩處文明的特點和性格,已經昭然於世了。前者是穩定、泰然、心平氣和若金字塔:而美索不達米亞,則如同兩河漲落的隨意性一樣,再加上沒有天然屏障禦敵,頻繁的王朝更替,便顯得憂心忡忡,消沉灰暗。不知道底格裏斯河幾時暴漲,不知道這個城、這片地幾時又被蠻族強占,兩河沿岸的美索不達米亞人,便把目光投向夜晚的星空,希望從中得到啟示,在他們看來,人世間的一切秘密全都隱含在天宇之中,眾星便是一切。
他們放棄了古埃及人的幾何學,他們觀察、測量星空,發達的占星術演化成舉世無匹的天文學。
兩河流域也真是仰望星空的好去處。
這裏空氣清明,夜晚繁星閃爍,沉默、深邃、神秘而又陰暗的夜空,使美索不達米亞人的眼睛發亮,精神有了依歸。他們——尤其是僧侶們——坐在底格裏斯河、幼發拉底河岸邊,靜觀默想,把鬥轉星移記錄在泥板上。月亮的圓圈中似乎還描出了環形山的輪廓,而記錄在泥板上的夏夜和冬夜的星空則有著細微的差別:夏夜明亮的牛郎織女星一到寒夜便暗淡了,它們怕冷嗎?天狼星和獵戶座取而代之成了人視野中最亮的星。
公元前2000年,美索不達米亞人便畫出了太陽在恒星背景下運行的路徑,天文學稱之為黃道,並將黃道帶劃分為12個星座,每月對應一個星座。美索不達米亞人為這12個星座都標以特殊的符號,有的則類同象形文字,如雙魚座,白羊座,金牛座等。這些符號,即黃道十二宮,以及美索不達米亞人將圓周分成360度,1小時分成60分鍾,1分鍾為60秒,7天為一星期等沿用至今。
這真是文明的久遠啊!
更加難以想象的是從那些坐在河邊的觀星者繪製在泥板上的日月運行表中可以查出太陽月運行度數、晝夜長度、日月速度、朔望月長度、黃道與地平的交角、月亮的緯度,等等。
美索不達米亞人的擅長觀星和天文,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宇宙觀上的飛躍。要而言之,美索不達米亞人的宇宙和天體是浸泡在兩河之水中的、濕漉漉的神話世界。巴比倫人認為,天地皆在水的滋潤中,地是浮出水麵的,天是一個半球狀的天穹覆蓋在水上,水之外則為眾神的發號施令處。神即是太陽、月亮和星星,它們每日出巡,權柄在握,所以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包括誰推翻誰,誰又做了新皇上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便是眾星的運行,探測它們的軌跡便能明白人間禍福。
迷人的美索不達米亞!
驕傲的現代人,真應該偶爾想起,那兩條河,那些河邊的觀星者,他們身邊的泥板。因為占星術和天文學,美索不達米亞的泥板不僅珍奇而且高貴,相比起來今天可以隨意揮灑的紙張以及電腦,不能說一文不值也是賤得可憐了。
據《科學的曆程》的作者吳國盛先生說:“到今天為止,人類還可以說處於鐵器時代,鋼鐵產量依然是一個國家國力的象征。而3000多年前,美索不達米亞人就已率先走進了這個文明時代。”
雖然這一頁文明史上讓後來者瞠目結舌的篇章,沒有能幫助巴比倫逃脫毀滅的命運,卻還是極大地榮耀了巴比倫。更何況,毀滅的是君王與大城,而作為文明內核的文化又怎麼能毀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