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天使知道我愛他(1)(3 / 3)

保保像石頭一樣沒有動靜,他天生沒有說話的欲望,也對別人說話不感興趣。

“沒有什麼別的辦法,隻有耐心、耐心,還有就是祈禱奇跡發生。”每每唇幹舌燥,那個以小時收費的昂貴的專家翻來覆去隻有這麼一句話。

一個周一的下午,爸爸帶著我十萬火急趕回家。媽媽在電話裏,用激動得要崩潰的聲音大喊大叫:“快回來,快回來,保保開口說話了!”我們圍著保保,目不轉睛看他。媽媽趴在地上,戴著動物麵具,學著小羊搖頭又擺尾,她那麼大聲那麼用力地喊:“保保,保保,小羊怎麼叫呀?”媽媽真是體力驚人,我和爸爸頭都被她轉暈了,就在我和爸爸絕望得快要暈倒時——“咩、咩。”保保終於吐出萬分珍貴的兩個字,含糊不清,像剛出生的蛐蛐叫。

媽媽臉上滾動的不知是汗珠還是淚珠。保保嘴裏發出的“咩、咩”,在她聽來,是世界上最動聽的天籟。

我也哭了:“保保,再叫一下,小羊怎麼叫,怎麼叫?”我的請求全是徒勞,啪嗒,保保的嘴巴又牢牢上了鎖。他背對著我們,一個人滾起蘋果來。

媽媽滿臉放光奔向電話機,手舞足蹈地嚷著:“我要告訴賀老師,她的辦法有效果了,從明天起,家教時間延長。”爸爸跳起來,搶在媽媽前麵摁住了電話。

“為什麼不讓我打電話?!”媽媽惱火地叫起來。

“看看吧。”爸爸丟出一本存折,頹然地倒在沙發上。

“咦,儲蓄沒了?”媽媽像是沒看懂,“前一陣我記得還有好幾萬呢,哪去了?

”“咩、咩。”爸爸指指保保,臉上不知是哭,還是笑,“光家教就花了一萬多,撐不下去了呀……”“總歸有辦法的,有辦法的……”媽媽自言自語著,“保保的事絕對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前功盡棄了!”媽媽果然想出辦法來了,她的辦法就是摳、摳、摳,先是牛奶沒了,餐桌上魚蝦沒了,到後來喝一次排骨湯媽媽都要心疼地嘀咕“肉都漲到九塊多一斤了”。爸爸不買“七星”,改抽“紅雙喜”,再後來幹脆煙錢都掐掉了。

我還好,至少還有蘋果吃。

自閉症的孩子會長久地迷戀一樣東西。保保可以從早到晚坐在房間固定的角落裏滾蘋果,一年多了從來沒有厭倦過。媽媽總是挑最大最紅的蘋果給他玩,可惜保保到現在還是不認得蘋果。

那些滾得體無完膚的蘋果,被媽媽洗幹淨削好皮,切好了端出來給我和爸爸。

“吃吧,就當保保幫你戒煙吧!”媽媽笑嘻嘻對爸爸說。

“不要!”爸爸煩躁地推開。

媽媽生氣了:“你不吃,我吃。保保滾過的,甜!”我小心翼翼咬著蘋果,偷偷看看爸爸和媽媽,他們都呆呆看著獨坐在角落裏機械地滾蘋果的弟弟。

“這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頭啊……”爸爸自言自語著,一個人跑到房間裏蒙頭大睡了。

剩下媽媽和我哢嚓、哢嚓,一口口咬著蘋果,咀嚼的動作也變得和保保一樣,機械、呆滯。

保保再沒什麼進步,哪怕是一微米的進步。媽媽一天天消瘦,一天天心事重重。

我和爸爸回家,隻有冷鍋冷灶,媽媽不是根本忘記了做飯,就是徒勞無益地捉著保保的手,一千遍一萬遍重複著那幾個單詞:媽媽、爸爸、姐姐、蘋果……

於是爸爸開始加班、加班,很晚回家,回來就倒頭大睡。我自己煮方便麵、做作業、洗澡、洗衣服,安靜得像一棵自生自滅的小草。

對,自生自滅。媽媽開口閉口隻有保保,她的99%都給了保保,隻把剩下的1%攤給我和爸爸。爸爸成了一個疲憊的養家機器,早出晚歸,幾乎不和我打照麵。爸爸和媽媽的話越來越少,家裏鉛雲密布,堆砌著厚重的沉默。隻有保保滾蘋果的聲音,日複一日,我聽到頭皮發麻。媽媽連削蘋果的勁也提不起來,我也吃膩了蘋果,家裏時常彌漫著一股蘋果腐爛的味道。

在媽媽最絕望的時候,我特別敏感地發現一個小秘密,絕大多數的時候媽媽叫保保他根本沒反應,可有一次,媽媽正好穿著那條點點裙出去買菜,她一邊轉身換鞋一邊叫著“保保,媽媽跟你說‘再見’了”,我清清楚楚看見他抬起頭,看了媽媽的背影一眼。那一刹那,保保肯定有些微的感知,他認出了媽媽。我沒有告訴媽媽。我怕媽媽知道了會更愛他,這麼多年來他從來不和她有眼光交流,從來沒有認出她是媽媽,她照樣愛他愛得要命,要是……說不定連剩下的1%的愛我都沒有了。

原諒一個被領養的女孩那一份小小的私心吧。

一天回家,我做了會兒作業,忽然覺得不對勁,家裏安靜得叫我不習慣。我跳起來,一路叫著“保保、保保”,保保滾蘋果的那個角落,空無一人,隻有斑駁的地板、一隻孤零零的蘋果。在廚房做飯的媽媽聞聲,扔了刀鏟跑出來。

“保保、保保……”叫著叫著,我的嗓子突然堵住了。

記不得有多久了,我和爸爸都沒有叫喚過保保的名字了,因為他是星星的孩子,因為他是一個對感情沒有回應的孩子,我們漸漸對他視而不見。如果沒有媽媽的嗬護,最可能自生自滅的就是保保,我那特別的可憐的弟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