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天空很藍很透明,一小朵一小朵潔白的雲彩勻勻地撒在上麵。我站在院子裏,攥著院裏的阿姨給我買的棉花糖,眯縫著眼睛看天,嘴巴裏甜絲絲的。
那天又是福利院領養小孩的日子。
我已經在這裏生活六年了,看著漂亮或者健康的弟弟、妹妹一個個被領走。可是,大多數的大人看我一眼,就不會再看第二眼。
斜視、兔唇,左腳還比右腳短幾厘米,誰會要這樣一個破破的小女孩做他們的孩子?
落選一次,就加上一個傷心,減去一個開心。
就乘以一個自卑,除以一個自信。
就平方一個絕望,開根號一個希望。
那天,阿姨們趕緊打發我到沒人去的後院。
那天,我像一個小小的零蛋,在空空蕩蕩的院子裏轉來轉去。
不知道是不是吃糖讓人有幸福的錯覺,我的眼前突然飄過一大片藍的白的點子,真清爽真好看啊。我噙著棉花糖,傻傻地跟在後麵。她轉過身,就像我在童話裏看到的漂亮溫柔的仙女。藍白點的連衣裙,袖管蓬蓬鬆鬆的,裙擺大得像院子裏的遮陽傘。她俯下身,好看的嘴唇是草莓一樣的甜甜的顏色。
“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一個人在這裏?”我緊接著聽見一個天使一樣的嗓音。
“點點。”我盯著她,細細的嗓子眼裏擠出一句話,“阿姨讓我在這裏躲貓貓,不要被人找到。”“嗬嗬,”她笑起來,眼角細細的皺紋一漾一漾,泛起好溫柔的漣漪,“這下你不要再躲了,來吧,媽媽可找到你了!”我沾著棉花糖的手牢牢地粘在媽媽漂亮的裙擺上,風一吹,裙擺上所有藍的白的點點就劈裏啪啦跳起舞來,我小小的心也跟著撲通撲通歡跳起來。
“這就是你千挑萬選的孩子麼?”爸爸第一眼看到我,好像又氣又好笑,“她叫點點。”媽媽堅定地點頭,“她是我迷路時找到的孩子。”爸爸媽媽都姓王,所以我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王家點點”。
真好,王家的點點,我終於有自己的家了。
媽媽帶我到醫院,陸續做了幾次矯正手術,從眼睛到嘴唇到雙腿,特別是嘴唇,動了好幾次,每次麻藥的勁過後,我都不能哭,隻要微微牽動嘴唇,就疼得像刀割一樣。
“點點真勇敢,我愛你!”媽媽的吻雨點一樣落在我的額頭。
終於,我脫胎換骨,成為一個簡直稱得上漂亮的小女孩。爸爸也越來越喜歡我。
到了這個新家的第五個年頭,我11歲生日,媽媽吃著吃著蛋糕,突然衝到衛生間嘔吐。爸爸擔心地跟進去。
“啊,真的?!”我聽見爸爸快樂得要爆炸一樣的叫聲,他抱著媽媽一路旋轉著出來,“點點,你馬上要有小弟弟了!”媽媽的裙擺撒開,上麵每個點點都像快樂的豆子向我滾來。
我呆呆地坐在桌子旁邊,嘴角邊沾著一粒透明的櫻桃。
心靈手巧的媽媽把連衣裙腰節裏的橡皮筋抽掉,眨眼寬鬆可愛的孕婦裙就出現在我麵前了。裙子已經很舊了,媽媽還在穿。
幾次矯正手術,昂貴的費用,耗盡了家裏的積蓄,媽媽很少很少添置新衣服了。
媽媽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我常常盯著媽媽渾圓的肚皮看好久,我覺得那是一個布滿藍白點點的溫柔的小山丘,沒有出世的弟弟,就在圓點點後麵探頭探腦地躲貓貓,隨時隨地都會跳出來的樣子。
穿著我喜歡的藍白點點連衣裙的媽媽,連做孕婦都是那麼明快優美。
以媽媽40歲的高齡,居然奇跡般順產生下了弟弟。媽媽抱著弟弟,一遍遍叫著“寶寶呀,我的寶寶”,隨後脫口而出說:“兒子就叫‘王家寶寶’吧。”爸爸說:“這個名字太奶聲奶氣了,兒子將來可是要成為一個男子漢。”他們最後決定弟弟的名字改成“王家保保”,他們可是要保護這個心肝寶貝一輩子的。
保保是一個漂亮的男孩,繼承了媽媽的大眼睛、爸爸的濃眉毛。爸爸媽媽整天整夜看著保保,好像總也不會厭煩。
媽媽回家那天,爸爸抱著保保,我緊緊攥著媽媽那條藍白點裙子的裙擺,我好害怕他們不再愛我了。晚上,我不能再賴在媽媽身邊睡覺,保保占據了原來屬於我的那個位置。
我抽抽搭搭哭著進入夢鄉。直到媽媽的吻像清晨的露珠滾過我的額頭、眼皮、發間,我睜開眼睛,滿眼清新的藍白點點,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忽然安定下來,媽媽還是那個我第一眼看到就愛上的媽媽。
保保一天天長大,好像不愛說話,也不太答理人。
“是個酷哥哦。”爸爸眼裏,寶貝兒子放個屁都是香的。
保保會站起來的時候,就開始“跑”。摔得越疼,跑得越快,等他跑穩當了,就開始學著放慢速度,學著走路了。
不學會走路怎麼能跑呢?保保的順序好像不符合邏輯。“我家保保肯定是個天才!”在爸爸眼裏,保保的任何舉動都是完美的。
漸漸地,事情變得越來越不對勁了。五歲時,保保還是老樣子,我們和他說話,他卻看著別的地方。他特別喜歡盯著轉動的電風扇看,幾個小時都不動窩。聽人說小孩開口說話,最先叫的音節肯定是爸爸。可是爸爸癡癡地等啊等啊,保保始終沒有開口。爸媽慌了手腳,決定帶他到兒童心理衛生中心檢查。
我永遠忘記不了這一天,爸爸媽媽輪流抱著弟弟,手顫抖著,始終無法在那些測試題目上落筆。那張卷子上印著這樣幾行字——給父母親的幾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