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睡醒,我睜開眼睛,霧似淡了一些,光線似明亮了一些。不過有可能是出自我的希望,也許是稍稍習慣了,也許是我已超凡脫俗,變得耳聰目明了。
我隱約聽到些聲響,就像當初在霧中走向學校,身周五步遠外有熟悉的人影,叫一聲那人的名字,那人會答應,然後兩個人手拉手穿越迷霧,到了學校,坐進教室,看衣服上的潮濕在暖氣下化成水霧蒸騰在空中。
我試著輕喚一聲:“喂,還有誰在這裏?”
霧裏一個人影翩然出現,垂首看著我,帶著超然物外的神情。我抬頭看著他,歡喜得說不出話來。
因為他是一個熟人。熟到人人都認識,誰都可以叫得出他的名字,他是全民偶像,正散發出帝王般的光芒,享受著總統級的奢華,卻在最華美的年紀,在寓所離奇死亡。
媒體上關於他的死因猜測層出不窮,有自殺說,他殺說,飲酒說,嗑藥說,飲酒加嗑藥說,中情局說,國安局說,間諜說,情殺說,仇殺說,凶殺說,欠高利貸說,欠高利貸加情殺說。各種排列組合都有,紙媒因他的死,銷量漲了不少,網絡因他的死,點擊率也一路飆升。
他的日記被發現了,後來證實是有人偽造;他的遺書被發現了,後來證實是假托。在他死後的九個月裏,至少有六名婦女說懷了他的遺腹子,這個就不太好證明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的父母在打官司爭他的遺產,因為他們早就離婚了,又各自組建了家庭,各自有三五七個孩子。他的合夥人和經紀人也在打官司,因為財產的歸屬權不明。他的前幾任女友和現任女友還是在打官司,因為他太大方,好像對每個女友都許諾過要送她們一座豪宅,卻沒有兌現,現在她們找上來了。他的死,至少攪亂了一百個人的平靜生活。
為什麼我對他的事記得這麼清楚,卻不記得我是誰?我從一團歡喜中跌落,想起我的處境,百哀齊至。唉,天皇巨星也隻能讓我的歡喜停留在我的臉上三分鍾。
也許是我臉上顯出的哀傷讓他動容,他過來謙卑地問我:“這位小姐,你認識我?”
我驚得呆了。
他不知道他是誰,正如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以為來一個鬼可以幫到我,誰知這個迷路的巨星鬼跟我一樣是個糊塗鬼。
我該怎麼回答他?我想了想,想起所有的明星都不希望在開幕式、首映式、紅地毯、演播室、T台、秀場,等公眾場合被Fans認出,並且我是一個自律的有修養的城市人,見多識廣,不想被他這樣的天皇巨星看低,認為我是一個膚淺的追星族,就小心翼翼地答:“不,我不認識你。”
他臉上露出強烈的失望,喃喃地說:“我看你那麼高興,以為是我的熟人。”
“呃……”我難為情地咽一下,“我是因為重又看見了人,我已經走了好久,久得我不記得有多久,所以才……那個,有點興奮。”
他像是非常理解,點頭說:“我知道,我剛來時也經曆過這麼一段摸索期,好在都過去了。”然後他用深思的眼光盯著我,問:“那麼,你是誰?”
我被他問住了,傷心欲絕,眼眶裏又流不出淚水來濕潤苦澀的眼球,就快要石化了,我勉強轉動一下眼珠,說:“我也不知道。”
他同情地頷首,說:“我明白,我明白。你我境遇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沒想到他居然出口成章,我以為像他這樣的人都是繡花枕頭,說什麼做什麼都是經紀人和助理打點好了的。我深為我過去的偏見汗顏,好在我既沒有出汗,也不會臉紅。
然後我想起一件事來,這件事太重要,我非問不可,就算他說我八卦也沒關係,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好奇心人人都有,鬼鬼也有。好奇害死貓,好奇讓人類發展。我問的是:“你是怎麼死的?”
他俊美的臉上又露出哲學家的神思,在我身邊坐下來,以手拄額,擺出完美的思想者pose,思考良久。
我正想為我的冒失道歉,他卻開口了,說:“我在這裏停留了這麼久,就想知道這個。”